Chapter: 16.落雪,落子
月夜的目光,循着声音穿梭过雪舞的石桥。
朦胧之中,有踏雪的声响。
暮雪簌簌坠落时,石桥尽头的雾气倏然溃散。
有少女的身影,自白茫中显现。
及腰银发被风微微卷起时,仿佛揉碎的月光,无需装饰的散发,似在雾雪中泛着光华。 远远的看去,随风而缓慢流淌的加绒素蓝长裙与湖水波澜同舞,远远的还看不清长相,但那少女身姿的气质就已经让月夜为之一愣。
她提着星辉色的油纸伞,伞骨边缘垂落的银铃在风中轻颤,却湮没于更密集的雪粒撞击伞面的碎响。
以及,少女走近时伴风而来的,银铃般的嗓音,声音冷冷的,却并不刺骨。
“光玉…怎么一会儿没看着就又跑到这来了…?抓鱼不要吓着客人。”
石桥不长,来到湖心亭边缘的时间,也不需要太久。
石桥尽头,少女收伞踏入亭中的瞬间,伞叶积雪簌簌坠入湖面,终于是惊走了先前还在湖里观望的那一尾红鲤。
如此,林月夜在近处,才看清了来者女孩确有的倾城之姿。
少女银缎般的长发在肩头流转着冷光,不苟言笑,是冰山般的气质,却不像洛老师那般冷的纯粹,她的冰寒并不给人距离感,反而就像会发热的冰川,只是一面,就不由得令人憧憬好奇。
紫水晶般的瞳孔倒映着飞雪——恍若神明遗落人间的星屑。
那抹紫色,比亭角垂落的冰凌更剔透,比桥下凝结的雾凇更幽邃。
黄昏渐暗了,对岸别墅亮起的灯光穿透雪幕,那副繁华,却无法分走这位大小姐分毫的瞩目。
毫不夸张的说,以人之美,可胜过风景,就像是神明造物时遗漏了什么细节,才把她给放了出来。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毕竟人能美到这种程度,不是鬼,就是神。
光玉愕然看着呲溜溜游远的鲤鱼,回头露出小虎牙奶凶奶凶的。
“啊…叶芷白!你把咱的鲤鱼吓走了!”
“鲤鱼…?”被狐娘萝莉称为叶芷白的少女回眸,伸手熟练拎住还打算跳进湖里追逐鲤鱼的光玉后衣领,眉头微蹙,“别去追了,客人还在这,偶尔也要懂点事。”
“可是晚饭…”
“没关系的,晚饭我来处理。”
“呜,叶芷白你真好,鲤鱼跑了,你还去给咱买鱼。”
“嗯,筠儿
说了,晚饭吃羊肉串。”
“你咋不让她吃烤全羊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林月夜总觉得,在那位似乎天生冷意的少女眼里,在她与狐娘萝莉对话的时候,似乎在极短的时间内释然轻笑了一声,晕开了飞雪。
正不知如何开口,林月夜恍惚才发现对方的目光已经朝着自己这边固定而来。
“林月夜同学,对吧?”
“是…似的!唔…对卜奇…”
果然咬舌头了!林月夜就觉得有这种预感!
“不用这样紧张的哦?”
少女将伞柄依靠在石亭的柱子旁边,先是抬手示意月夜坐下就好,随后向着月饼这边看了一眼,视线在月饼的头顶多停留了一会,似乎是对她的猫耳有些好奇。
但很快光玉狐狸就突然站在她的视野范围里,阻断了视线继续的延伸。
“看嘛呢?”
“没什么,光玉,你先跟月饼去玩一会儿,我有些话要跟这位林小姐单独谈谈。”
“行吧…”
狐狸尾巴耷拉下来了。
少女沉默片刻,抬手,抚摸在狐娘萝莉的双耳之间。
顷刻间,就连声音都温柔了不少。
“晚上…瞒着筠儿,给你单独买条鱼。”
“好耶!不用啦!咱给你抓,主要是想给你炖鱼汤嘛!”
“自己嘴馋就说…真的是,注意安全啊。”
“才不是咱自己嘴馋嘞…行!那走吧馅饼,听咱指挥,跟咱抓鱼去。”
“所以说啊大前辈,吾叫月饼…!”
月饼被光玉带着离开之前,以有些复杂的眼神望向坐在石凳上等待的月夜。
月夜的视线也正好回望过去,与那忧心相碰撞。
“林月夜。”月饼突然淡淡笑了一声,“天不早了,咱们一会儿,早点回家。”
“好…?”
月饼好像难得说这么正经的话啊。
月夜同样是跟她讲了一句“注意安全”。
不止是因为有些羡慕面前这位名为“叶芷白”的少女与光玉的相处模式,还有就是,月夜现在真的已经把月饼当成了家人,一声嘱咐,是再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待两位小神明一起沿着湖岸去追逐鲤鱼之后。
叶芷白在石桌的另一端落座。
林月夜在对面,中间那桌没有下完的围棋残局。
冰山气质的少女,白葱般的手指从桌上随意捏起一枚白子,落在横纵交织的棋盘。
她默默望着这局棋,平缓而好听的声音,传进月夜的耳朵。
“林月夜…或者说,我应该喊你夏慕卿,或者泠卿岳,你现在觉得,哪个更合适。”
“……”
听起来相当简单的问题。
却像是在棋盘上第一手就将林月夜堵在了绝路,几乎无法回答。
但茫然之余,更多的,还有意外的情绪。
“您居然…知道那么多呀,是月饼告诉您的吗?呃…您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这个吗?”
叶芷白漠然没有什么表情,将刚才低头时捏着的白色纸片翻转过来。
上边依次写着“林月夜”“夏慕卿”“泠卿岳”的名字。
虽然没有表情,但是总感觉,少女是在苦笑的。
“月饼跟我说的时候有些晚…我没能好好记住你的名字呢,嗯…但是这次,我应该记住了。”
“!”
居然是备忘录吗?!
林月夜刚才对这位气质绝佳的女孩的第一印象是“大智慧之人”。
现在看来,似乎远远不止于此!
虽然林月夜心里有着各种的急切,可她明白,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坏事。
如果说初次见面所需要的事情,那么…
“您知道我的事情…可我对您好像一无所知,您好像…是姓叶吗?”
又是一子落下。
明明林月夜没有动过棋盘,但是叶氏少女,已经连落两子。
毕竟,她也压根不懂什么围棋规则呢。
“嗯,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姓叶。”
说的很简短,但说出的每句话,都让林月夜感到意外。
“我曾经,也跟你一样,有着不止一个名字。”
伸手到陶罐里寻觅,再抬一子。
“但我现在的名字就只有一个。”
清脆的落子,就像雪天里飒飒的雪粒。
落在湖里。
也落在林月夜怅然复杂的思绪里。
“叶芷白。”
回眸(3K)
月夜虽然不是那种特别机灵的人,但面前之人的阐述,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场雪带来的心有灵犀,还是棋盘的纵横脉络,让她能够读懂些许。
她是不是…曾经也有和我相近的遭遇呢。
不论她以前遇到过什么。
但当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只有“叶芷白”的时候,那种理所当然的温柔自信,让漫天飞雪都好似落得迟缓了些,试想着要不要落在湖面惊扰少女下棋的思绪。
而从之后的自我介绍里,林月夜知道了。
——面前之人,是淇海市绝对稳固的第一号家族,叶氏集团的长女,叶芷白。
那岂不是比夏慕瑾还要有钱?!
小月夜心里一晃神,面对这种大人物的时候长年累月的贫穷总能带给她一些自卑。
“你似乎有心事。”叶芷白的紫瞳像是能看穿很多的情绪,牵引着月夜打开封闭的心扉,“不妨说来听听。”
可恶…被发现了吗。
月夜缩了缩脖子,在口袋里摸索着,随后颤巍巍找出一颗漂亮的,还沾着雪花的鹅卵石。
就跟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把它放到桌上,不敢再碰。
“那个…很抱歉,其实我刚才在湖边捡了块石头…想捡回家给月饼玩的…”
“……”
你瞧她愣住的模样,这石头没准很贵的吧?!
月夜的概念里这些豪宅里的摆设全都是皇帝的金锄头,她哪知道哪个是耕地用的,哪个是金条做的。
哪知道…
叶芷白并没有为此而责备什么。
她修长的手指越过棋盘,抵在冰凉的石头表面,面带些许的怀念,将它往林月夜这边推回了一些。
“嗯,是挺好看的呢,我也经常在湖边捡这些石头。”
“欸…不值钱吗?”
“可值钱了,每块石头都能买个你了。”
“果然是…!”
“呵,骗你的。”
“……”
总觉得。
有些火大!
对面这位叶家大小姐,她每句话都说的很短,开起玩笑来脸上是一点都不笑——讲的明明也不是冷笑话。
总之反而是这样才让人觉得火大嘞!
但人家有钱,月夜可不敢说些别的…万一被扔进湖里去,自己还想回家呢。
林月夜朝着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哈了一口热气。
见状,叶芷白坦言道。
“抱歉,没法邀请你到
屋里去说,实不相瞒,我家有个妹妹,家教比较严格,我带陌生人回家的话会遇到各种麻烦事,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家教…恕我冒昧…可是家教不应该是姐姐管教妹妹吗?”
“请你不要问一些跟问题无关的事情。”
“是…是的…!”
她刚才把视线挪开了吧,果然是把视线给挪开了吧!
但话讲到这里,话题的由头已经打开,林月夜尘封心底压抑已久的问题,终于是再也无法忍耐。
“我听月饼说…!您能帮我恢复那段‘记忆’吗!”
“你总算是问到这里了。”
“欸?”
虽然月夜没有证据。
但总觉得对方这位气质卓越的大小姐,就好像如释重负了一般。
她似乎是先前讲那么多,是不太知道怎么引入话题,简称,社恐。
不…不过不可能的吧,毕竟是这么大家族的大小姐啊,而且给人的感觉这么深不可测。
叶芷白放松到什么程度呢。
她从自己挎包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保温杯,暖和手掌的同时,拧开瓶盖小抿了一口。
如果林月夜没有看错。
那保温杯里好像泡的是枸杞。
“那个…我…”
“你想恢复记忆吗。”
在月夜正在被她一连串的奇妙操作整的不知所措时,叶芷白将冒着热气的水杯放在桌上,双手捧住杯身,淡紫色的双眸望向月夜,稍稍歪头时薄薄的刘海半遮眼睛,似云层之下的星斗。
月夜被她的问题问的一愣,但旋即就快速点点头回应道:“当然!”
越说就越是激动了。
月夜的内心在不断的敲击着名为时间的钟摆,她的手掌轻抚在自己的胸前,几乎以恳求而带着些呐喊的冲动,要唤醒遗忘的过去。
她甚至,站了起来。
“如果您确实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现在的痛苦…我真的…很想回忆起来自己忘掉的事情!我看到她在哭…我看得到她这些年的难受!”
封闭在房间里的女孩,满屋的玩偶。
滚烫而无人知晓的泪,满柜子的安眠药。
不仅是她无法安睡。
就连未曾回忆起过往的月夜,都时常辗转难眠。
叶芷白没有抬头,以仰角的余光瞄了一眼谁都能看出“渴望”的月夜。
但对此,叶芷白仅仅也就是又轻抿了一口热水。
“但是晴空说,你想起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晴空…?”
“就是你和月饼所称的,母神。”
“……”
沉默半晌,也许这时间,林月夜是在询问确认自己的内心所想吧。
可是…
她找不出答案。
“为什么…?但我想不起来…我知道有那段历程,我很痛苦。”
“需要我讲给你原因吗。”
“麻烦您了…”
林月夜瘫坐回自己那边的石凳。
叶芷白同时起身,仅是一动,紫罗兰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似花开满园。
她回身,站在湖边,遥望着落雪的湖水。
她不是在以自己的观念试图改变林月夜什么,她就只是,复述母神的论断罢了。
所以,她这个时候也不再说什么短句,句子就变得长了起来。
母神的名字,就叫晴空。
“晴空说,你的轮回转生,是来自于月饼的‘工作失误’。”
“月饼的本意,是希望让你重回你熟悉的这个世界,利用你现有的知识还有出众的外表,以此获得幸福,开启新的人生,不被过去的悲痛所牵绊。”
“你的过去枷锁重重,你的未来得以弥补,何必执着过去,不如从此迈步,无牵无挂。”
“这些,是晴空的原话。”
叶芷白在雪幕的背景中回头,冷静的表情,无法判断她本人的想法。
就像她自己说的。
这些,就是母神的原话。
但这些话听在月夜的耳朵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可是我想不起以前的事情…我根本没办法去看什么以后啊。”
“她说,会帮你忘掉。”
“忘掉…?”
“是的。”
夏慕瑾的人生,过于沉重,重到即便恢复了记忆,林月夜可能也要用漫长的时间去承受。
她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月饼违背常理让她带着回忆重临世间,这的确给了她特权,但也带来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顺应天理,她理应忘记一切,从头开始,就这样快快乐乐的,以新的身份,拥有崭新的邂逅,已死之人,忘却名讳,归入尘土,与江河同去。
“她还说,为了弥补月饼的失误,她会给予你财运,足够你生活很好的财运。”
“那么。”
“你做个选择吧。”
叶芷白还是没有神情,静静地望着林月夜,耐心等待她的回复。
“驻足回头,还是继续往前。”
一时间,这片天地,这匆匆的时间,都仿佛为林月夜停留了下来。
其实时间从来不会为了某个人而停步不前。
就像现在的雪还在飘落,停留的,只是林月夜自己而已。
【你凭什么说可以背负我的人生…你不是他…你只是个骗子…】
【林月夜,你帮我这个忙,让她缓过来,我就给你应得的报酬。】
【抱歉,月夜,一直到今天伯父都是在‘利用’你,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女儿能走出来。】
很重。
母神说的没错。
生命的重量,形同枷锁,层层叠叠如落雪,堆满在石亭的檐壁,落满了也不会停。
其实一开始,林月夜渴求的,向上天奢望祈愿的,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下雨淋不到,不会被人嘲笑,平凡的生活而已。
只是后来遇到了夏慕瑾,洛雅寒,这些麻烦的家伙。
她的心情,从遇到她们之后就从来没有好过…
甚至发烧的时候,比上辈子还要难受,林月夜自己也埋怨过,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总是把最沉重的事情加诸己身——自己明明不奢求荣华富贵,只是想寻求最普通的岁月静好罢了啊。
“看来,晴空说的没错呢…”
看着林月夜脸上浮现的心伤,叶芷白转回头去,看着满天的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
“嗯。”
“我的选择…”
“嗯。”
“我想选择的是,恢复记忆。”
雪,慢悠悠的停了。
月亮,也从斜阳逝去后的夜空边缘浮现而出了。
叶芷白伸出手指,最后的雪花落在她的指尖,被体温融化。
看不见的角度,冰山少女的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而回头时,还是那般纯粹优雅,似是早就猜到了答案。
“嗯,很巧,你的答案,如果是我,应当也会这样回答。”
“啊…真的吗,
可我觉得这样可能…有些莽撞…但我…她给我的不全是痛苦…至少…她也曾经说过,我像是她的家人…她说到那里的时候眼里会有泪,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
“无需形容。”
翻手,指尖的冰晶伴着水雾,飘零落在湖中,找寻不见。
叶芷白的眼里,有着庆幸。
庆幸之下,是落下凉雨的池塘。
理所当然的回答,不是吗。
固然,忘记了会轻松。
记住了,就可能是负重前行。
但如果这一路上,有什么是让你觉得不忍孤身往前,哪怕是一丁点的理由,一丁点的心痛能让你回眸的话…
那就回头看看吧。
因为那就是你自己走过的来时路,任何的重量,都压不垮你。
毕竟你已经在这了,早就孤身一人,站在了更远的地方,既然如此,何惧回眸。
想到可能会忘记某个重要之人的可能性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只有自己才会懂。
所以,前进还是回眸。
本来就无需他人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