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雨季的风湿
水果店的这条街又停电了。
连续下了一天暴雨,伴随其中的大风似乎刮断了电线。
昏暗的白炽灯吊在屋顶上,跟着吹进的风摇晃。
它连接着一块电瓶车用的电瓶,进行着临时的供电。
对于现代人而言,光是不可缺少的。
而蜡烛的微光在白炽灯面前,也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哎哟。”母亲无意识地叹息着,晃悠悠地坐在一张老旧的木凳子上,单手握着拳,另一只手撑着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起了大腿的关节来,“遥遥,过来给妈敲敲。”
“干啥啊。”莫雪遥很嫌弃地摆过脑袋,“你怎么身上那么多病啊?”
“一下雨就疼……还不是累的?天天操心你们的事儿。”
“那你别那么操心啊。”
“你和你爹怎么不懂事,怎么能不操心?”
“切——明明是你自己想太多好不好。”莫雪遥翻了个白眼,很不情愿地靠了过去,“哪里痛?”
“腿痛。”母亲望着窗外还不停歇的小雨,“唉,老是下雨,空气都潮死了。”
“我来吧。”李婉言搬了个小板凳在杨晓玉身旁坐了下来,“小腿胀痛还是大腿胀痛?”
“啊,婉言,那就交给你了!”莫雪遥竖起了大拇指,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母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对李婉言说道:“婉言,辛苦你了,都疼。”
“嗯,我来按摩吧。”
店外的雨继续下着,没有路灯的街道黑漆漆的一片,偶尔看到个皮肤偏黑的人路过,都能被吓一跳。
这样的天气,显然是不会有什么生意的了。
但反正是住在水果店里,所以早点晚点关门都是一样的。
父亲刚回家,这会儿拿着自己的换洗衣物去澡堂了。
在南方,夏天还开门的澡堂不多,他得多走一段路才能到,而且他又经常要人搓背的,完后还要躺着看会儿电视……洗起澡来自然比别人更费时间。
毕竟是来来回回忙碌了一整天,这也算是他难得的放松时间了。
每一个人都是需要放松的。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
“遥遥,你瞧瞧你,再看看言言。”
“昨天我敲过啦!你发烧的时候还是我帮你盖得被子呢!”
“这点小事还挂在嘴边。”
“什么啊,就不能说了啊?”莫雪遥气鼓鼓地撇了撇嘴,抱起地上趴着的酥糖。
它今天几乎就没挪过窝,看来这样阴郁的雨天,让它也有些懒得动弹。
“哎,对,呼……舒服,比遥遥按得好多了,不轻不重,正好。”母亲笑着问道,“言言以前经常按吧?”
“以前……嗯。”
“哎呀,我家遥遥要是有你一半的好就好咯。”
“说得好像我一无是处似的……”莫雪遥更加不高兴了。
毕竟没有谁喜欢天天被最亲近的人数落自己。
然而哪怕是莫雪遥家的母亲,也趋向于那种监督式的教育,仿佛只要稍微夸奖,就会让孩子骄傲过头,所以必须得时刻保持批评,才能让她更能认清自己。
虽说大多数时候,只会起到反效果而已。
风湿病,距离年轻的莫雪遥还很遥远。
她难以理解母亲的痛楚,这很正常。
甚至她不明白什么叫湿气很重,她分明觉得这飘来的凉风格外清爽,又有哪里不够舒服了?
临时挂在房梁下的白炽灯被风吹得更用力的晃动,它所照出的昏黄光芒,也跟着来来回回、也跟着明灭不定。
李婉言的思绪飘向了远方,仿佛钻入了时间的裂隙,带着她回到了过去。
……
同样的一个雨夜。
雨越下越大了。
小小的出租房中凌乱无比,阴暗而又潮湿。
还没上小学的李婉言扎着双马尾,蹲在地上,拿着一双比自己脑袋还大的拖鞋,紧紧地盯着地面。
终于,一只蟑螂飞快地从阴影中爬出来,那只拖鞋也飞快地落下,如同压住孙猴子的五指山。
不同的是,佛祖留了猴子一命,而这只蟑螂则整个被拍扁了。
她那可爱的小圆脸上,眉头皱成了一团,小嘴也十分嫌弃地撅着,撕下一块废报纸,将蟑螂卷在里面,丢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家里的那盏白炽灯好像随时都会坏掉,比三四根蜡烛亮不了多少,昏昏沉沉的,就像是大雨下,路灯中的暮色。
母亲坐在白炽灯的下方,在一张小折叠桌上缝着十字绣。
桌上还有些许已经几乎快被磨光痕迹了的象棋格子。
十字绣是副业。
晚上做的。
单子是从附近的小手工厂里接来的。
有时候是十字绣,有时候是织毛巾,还有的时候是组装水笔、灌装洗发水……
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工作都有。
很多商品也都是些连牌子都没有的山寨货。
像这种十字绣,大部分时候都只会出现在地毯上,或者路边的小手工店里。
赚的也很少。
书本那么大的一张十字绣,完成后也才只给一块钱而已。
而这起码需要两三天的功夫。
就算是那时候,一块钱也只够母女俩吃个一天的饭而已。
但再配合上白天的工作,就总算是勉强够生活了。
这份兼职交上了房租和水电费,让这个如同大海中独木舟般的小家能继续坚持‘航行’下去。
未来的路不见得很亮,但好歹还有路可走。
“呼哧……”李婉言母亲勉强地将针放进了那原本装咽喉糖的小铁盒里,似乎没力气盖上,只来得及把它放在窗台上,就一下子趴在了桌上。
“呼……呼……唉。”
她强忍着疼痛,发出压抑的叹息。
“妈妈?怎么啦?”李婉言眨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跑到了她身旁,有些紧张地问道。
“言言,你爸爸回家了吗?”
“没听到他的脚步声。”李婉言摇了摇头,“妈妈,要睡觉了吗?”
“没呢……只是有点累了……”潘结香轻轻顺了顺李婉言的马尾辫,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挤出一抹笑容,“言言来,妈妈抱。”
“唔……”李婉言用力点了点头,兴奋地坐了上去。
“哎哟……”
“唔?”
“疼呢,算啦,今天你坐床上吧。”
“嗯……”
潘结香伛偻着身子,看起来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妈妈怎么了?”李婉言趴在母亲的后背上,只感到凉得像是被雨淋过的窗玻璃。
“全身都痛……”
“为什么?”
“下雨吧,最近太累了,没有好好休息过。”
“……妈妈,我帮你敲背吧。”
“不用了,言言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幼儿园上学呢。”
“我起得来。”李婉言十分坚持地站了起来——就站在床上,然后在母亲的肩头用力敲了起来。
“嘶……啊,痛痛痛。”
“很痛很痛……”
“胀痛……”
她的力道随着母亲的反应而慢慢变轻,终于让她感到了几分享受。
“妈妈没白生你呢。”
“嘻嘻,妈妈,有没有好点?”李婉言笑着,趴在母亲的肩头,像是在邀功。
潘结香摸了摸她那小小的脑袋,点了点头:“嗯,舒服多了,舒服多了……”
“嗯,那其他地方呢?”
“不……”话还没说完,那只肉乎乎的小手却已经在她的腰窝里轻轻锤捏了起来。
“可以吗这里?”
“嗯,挺舒服的。”
“那妈妈你趴下点,我这样,使不上力呢。”
“好~”
当给母亲全身按摩一遍了之后,李婉言那张小脸上也已经满是汗水了。
“言言,累了吧?”母亲怜惜地望着她,轻轻摸着她的脑袋,然后将她抱在了自己的胸口,“今天妈妈抱着你睡好不好?”
“好呀——!”刚才的疲惫似乎顿时一扫而空了。
“今天早些睡吧。”潘结香收拾好了桌上摊得到处都是的线头,把做了一半的十字绣仔仔细细地塞在一个大些的盒子里。
然而等她回过头来,想要上床睡觉的时候,李婉言却已经坐在床沿上,眯着眼睛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
一整夜都没有再醒。
……
“言言?言言?累了就去睡吧。”
“妈妈,不累呢……”李婉言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嘟哝道,不知哪里吹来的冷风忽然让她脖颈一凉,猛然惊醒过来。
再睁开眼,看到的是坐在板凳上的杨晓玉,还有那昏黄的白炽灯。
被风吹得晃动着的灯光,似乎有催眠效果。
“言言,困了?”
“还好……”李婉言轻轻咬了咬嘴唇,挤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来,“干娘……你还有哪里疼吗?”
“好多啦,你去休息吧。”
“哦……”
“噗。”莫雪遥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婉言刚才梦见了什么啊?都喊我妈叫妈了。”
“喊妈又怎么样啊?干妈不也是妈吗?”母亲替李婉言辩解道,没好气地数落着莫雪遥,“倒是你啊,身为我亲生女儿都不来按摩,还不如言言亲呢!”
“嘁——我来还不行吗?”
“假惺惺,都结束了好不?”
“哈哈,聊得这么开心,谁假惺惺啊?”父亲爽朗地笑着,把装着衣物的袋子放在柜台上,在门口收起伞,用力抖了抖上面的水珠。
有几滴落在了酥糖的身上,让它十分不满地弹了弹耳朵,然后又干脆站起来用力晃了晃身上的毛发,找了个更靠里的位置才重新躺下。
“阿利,什么时候装修好啊?这个水果店我都住得有点不行了嘞。”
“快了快了,等小遥她们暑假了,应该就搞定了。”
“实在不行还是喊人来装吧,这样太慢了。”
“放心,搞得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