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尚未成熟的果实
第六十六章 尚未成熟的果实
“这个……嗯……调整换班用不了多长时间。”
视线一直放在身前的热茶上，双手放在大腿上的蜜米儿小声回答，虽然菲娅看不见蜜米儿桌下的双腿，但可以想象到已经紧张到贴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
果然还是找个稳定的话题为好。
菲娅稍作思考，拿出开朗神色。
“蜜米儿有去龙落之地的云海下面看过吗？我是指那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混沌之海。”
紧张不已的蜜米儿先是一怔，然后轻轻点头。
“……小时候去过。”
“既然见过那就好办了。等巨龙迁徙到世界树大陆以后，蜜米儿要不要和我合作，一起清理世界树大陆下面的混沌？”
“啊？”
如同听见不可思议的事情，蜜米儿先是一怔，旋即嘴巴夸张地张大，看菲娅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
“清理那种数量的混沌？疯了吗？光是出现在龙落之地的混沌就让我头疼，更别提那种根本看不见尽头的混沌，连神明都不是它们的对手。”
蜜米儿并没有忘记当年被父亲带到混沌之海时，那片死气沉沉的世界带给自己的震撼，哪怕她被第九位阶的厄里乌斯加倍保护，毫无生机的死寂世界也依旧令她头皮发麻，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胸口都会产生憋闷感。一望无垠的漆黑让她失去与之抗衡的想法，就好像正常人不会想到要把海水抽干，现在菲娅说要把混沌之海清理干净，她只感到天方夜谭。
菲娅一只手撑着下巴，无奈叹息。
“花费几百年时间去做一件重复的事情，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摊上这份麻烦事，但问题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必须去做。龙落之地迟早会因为没有世界树结界保护崩毁，而一旦龙落之地被破坏，世界树大陆也撑不了多久，精灵和巨龙都是长寿种，不联合起来清理深渊里的混沌，我们就会被混沌清理”
“当然，我不会让你的部下去送死，歼灭混沌的主力由我和克蕾雅担任，我们的士兵只需要守住成果。因为一些限制，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力量究竟有多强，但我可以保证一定超出你的想象。”
“不不，这不是实力不实力的问题，清理混沌之海本身就……”
蜜米儿桌下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就像她说的那样，这并非实力的问题，而是计划太夸张，如同要抽干大海里的水，炸掉天上的月亮，听起来就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可她的理智又明白，菲娅说的确实没错，如果不试着解决混沌，所有人都会被混沌解决，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不做就会死。
该怎么选择一目了然。
她艰涩地点头。
“也只能去尝试了……世界树大陆那边有在混沌之海击败混沌的先例么。”
“有是有，我去混沌之海清理过混沌，那些混沌在我面前不是一合之将，可惜那时候我时间有限，即使清理出一片地盘，一旦我离开，就又会被混沌占据，所以约等于没有。不过那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情，现在我有新的手段对付混沌，肯定会容易很多。”
“什么手段？”
尽管因为克蕾雅在附近，蜜米儿不敢说话太大声，但她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高了一调，连身体都凑近桌子许多，恨不能和菲娅说悄悄话。
可就算蜜米儿用这种期待的表情看自己，自己也不可能把答案说出口。利用米兰一行对混沌的操纵能力反制混沌，这件事很可能会触及蜜米儿的逆鳞，蜜米儿会认为不能相信混沌，哪怕那是听从命令的自己人；其次，退一万步讲，假如让蜜米儿产生混沌也可以是自己人的想法，之后在对付厄里乌斯时，会让蜜米儿更加动摇，令蜜米儿成为自己杀死厄里乌斯的障碍。
现在的蜜米儿是成熟了一些，但还没有完全成熟，不能指望太多，需要慢慢来。
菲娅故作神秘地勾起嘴角，食指在唇前比出一个俏皮的噤声手势。
“秘密。”
“面包烤好了，趁热吃了吧。”
仿佛算准时机，一直在灶台前忙碌，黛色长裙轻轻抖动的克蕾雅转过身。不同于平日里总是挂着微笑的模样，此时的克蕾雅面无表情，冷淡的氛围肉眼可见，她将摆盘好的面包放在桌上，发出“砰”的轻响，接着一言不发地坐在菲娅身边，自顾自地拿起汤匙为菲娅盛上炖汤。
勉强流动起来的活络气氛此时再度凝固，受惊的蜜米儿低着头不敢看克蕾雅，克蕾雅则像没见到蜜米儿，自顾自地用餐。
菲娅不禁用胳膊肘碰了碰克蕾雅，克蕾雅只是把头扭到一旁。
这是在做什么啊……
克蕾雅不像会闹脾气的人，何况刚才也答应了自己会原谅蜜米儿。
菲娅只好再度充当和事佬，她站起身，双手越过桌面为蜜米儿盛上炖汤，尽可能挤出笑容。
“趁热吃吧，难得尝到克蕾雅做的料理，上次尝到应该是好几年前。”
“呃……啊……”
蜜米儿支吾着接下汤碗，在抬起头时，她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克蕾雅，表情犹如犯了错后上餐桌的孩子，随后，蜜米儿吞咽了口唾沫，她觉得此时就是道歉的时刻。
“克蕾雅……我……”
“怎么？”
不等蜜米儿说完，克蕾雅便冷冷地打断蜜米儿，蜜米儿则如同被点了名的学生，肩膀一颤，她愧疚地低下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不记得你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喂，克蕾雅。”
无视菲娅的小声提醒，克蕾雅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着。
“你是统治龙落之地的龙皇，而我只是一个连名字都会被忘记的草民，我哪里有值得你说对不起的资格。不如说龙皇大人愿意屈尊到寒舍，我就该跪下来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哪里来的对不起之说？”
蜜米儿把头低得更深一些，她用力抓紧大腿，下巴几乎要和胸口贴在一起。
“之前……之前对你说了过分的话……我……我已经认识到我的……天真，克蕾雅是为了我好，我却辜负……辜负了克蕾雅的心意……”
几乎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说出来，声音比起自尊心被践踏的耻辱，更像在愧疚的忏悔。
肩膀微微发抖的模样，应该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要哭出来吧。受到委屈以后会想哭，成年人和小孩子在这方面的区别仅仅是大人的承受力更强，并不代表哭这种行为已经从大人的人生里抹除。
“呵呵，”克蕾雅冷笑一声，她放下碗和木勺，不客气地讥讽，“辜负我的心意？你辜负的人不仅仅是我，还有包括你自己在内和你有关的所有人，仅仅一句话就想让一切就此揭过，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幼稚。”
“克蕾雅。够了。”
虽然是头一次见到克蕾雅拿出刻薄态度，但菲娅还是选择劝慰克蕾雅，一只手搭在克蕾雅手臂上，轻轻拉着克蕾雅。
克蕾雅表情变了变，但没有就此放过蜜米儿。
“如果你能早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格纳就不会死，他对你的关心比我对你更甚，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一样关心你的人，他如果死在战场上也就作罢，他是为了你的不成熟死去，是你这辈子都洗刷不了的污点，你打算怎么和西博交代？对他说‘虽然你的儿子是因为我才变成混沌，但变成混沌就是向敌人投降，所以罪责全在格纳自己？’，以西博的性格接受这种说法不奇怪，真好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
“没有，我没有打算让事情就这样过去！”
被人误会，蜜米儿抬起头来为自己辩解，竖起的眉毛里多了一丝愤怒的感情。
克蕾雅轻蔑地嗤笑。
“嗯，是的，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说出来我听听？”
“我……”
蜜米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脸色一下变白。
她确实没有想好该怎么做。
或者说，克蕾雅一语中的，一点没错。
她是打算对西博说明内情，也预料到西博即使了解到他的儿子是为了改变蜜米儿才投身混沌，也一定会认为是格纳的不对，毕竟改变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格纳恰恰选择了最烂的一条，如此一来事情就可以轻松画上句号，西博甚至会因为没有管教好儿子，对整个巨龙族抱有羞愧之心。
除了西博，可谓皆大欢喜。
这里面唯一的不同只有蜜米儿自己的心态，她并不像克蕾雅说的那样，会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她依然会因为格纳的死对西博抱有愧疚。然而事实是，这份愧疚的心无法改变任何现实事物，西博不会因为蜜米儿有愧疚就责难蜜米儿，格纳也不会因为愧疚就复活，身为悲剧的根源，蜜米儿没有受到任何可以说是惩罚的东西，甚至收获不少好处，格纳用死令她清醒过来。
见到蜜米儿沉默不语，克蕾雅用鼻子出气嗤笑。
“果然没想过，我还真了解你，当巨龙的首领真好啊，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一笔勾销，明明是事故的始作俑者，却不受一点惩罚，我都要感动的哭了。”
“我没打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虽然#话语不奇再弍支彡支吾邻吾咝,⒐但祁颤厁抖丝的灵声音猛却暴露了蜜米儿心里其实没底。
然后，话题又绕回到最初。
“那怎么做才算什么都没发生？”
“我……”
“克蕾雅，可以了，蜜米儿已经成熟很多，没有必要非得一步迈这么远。”
菲娅皱起眉头劝慰，她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克蕾雅，简直像变了个人。
“蜜米儿也是，先吃东西吧，有事吃完再说。”
嘎吱——
伴随椅子在地上拖动的刺耳声响，蜜米儿站起身，她仍旧是低着头的姿势，声音也小到根本听不清。
“我吃好了，谢谢。”
甚至不等谢谢这个词说完，蜜米儿便直奔房门走去，她并不是和克蕾雅赌气，而是没脸继续呆在这，克蕾雅的每一句话都正中她心头，令她没脸见人，好像连空气都在嘲笑自己，主动想着离开。
菲娅咋了咋舌，起身拉住蜜米儿，可蜜米儿已经打开房门，冰冷的风雪大量灌入屋内，室内温度骤降不说，连克蕾雅的银色长发与菲娅搭在椅背上的围巾都剧烈摇摆。
“蜜米儿，等等！”
“我改日再来见你。”
“喂！”
不顾菲娅呼喊，蜜米儿甩开菲娅的手。
然后。
克蕾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所以你打算一走了之？在逃避面对自己犯下的罪以后，又要逃避当面向你说明罪行的我，你的觉悟就只有这种程度？经过这么多天，格纳的死没有让你成熟啊，蜜米儿，为什么不敢面对对你指指点点的我。”
那还用说吗！
蜜米儿在内心呐喊着，她不敢面对克蕾雅的理由克蕾雅刚才已经说出来，整件事情都是她有错在先，她愧对格纳一家，结果却想天真的把事情一笔勾销，克蕾雅没点出来还好，现在克蕾雅点出来，她便不可避免的抱有羞愧与负罪感，这种情况下还怎么面对逼问个不停的克蕾雅，她的大脑早已一团浆糊，想不出解决办法。
她嘴唇翕动，橙红色的眼眸被飘动的银色刘海完全遮挡。
“我……我下次再和你说清楚。”
“不是下次，而是现在。”
嗤笑与讥讽的口吻消失不见，克蕾雅的声音里充满严肃。她站起身，表情比之前恐怖数倍，那张绝美的脸庞挂着隐隐的怒意与长辈的严厉，她一步步走向蜜米儿，先是用眼神示意菲娅后退，随后伸出左手抓住蜜米儿肩头，迫使其面对自己。
蜜米儿没有挣扎，但也没有抬起头看克蕾雅，依旧是任由眼睛被刘海遮盖住的狼狈模样。
“看着我。”
“……”
见到蜜米儿没有反应，克蕾雅语气变得更重。
“看着我。”
“……”
“你不是来道歉的么，怎么我走到面前以后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你所谓的成熟只是被我稍微说几句就受不了要逃跑？”
“……”
蜜米儿仍然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克蕾雅澄澈的碧绿眼眸中闪过戾气，一把推开蜜米儿，接着抬起右臂，重重扇在蜜米儿脸上。
啪！
格外清脆的声音。
纵使周围充斥风雪的呼啸，这记耳光也无比响亮。
蜜米儿被打退出好几步，最后被墙根处的矮凳绊倒，伴随矮凳翻倒声一起一屁股跌坐在地。然而她既没有还手也没有恼怒，只是缓慢站起身，一只手遮盖住被打的左脸，或许是克蕾雅太过用力，菲娅甚至看见蜜米儿鼻前流出刺目的血红色。
即使蜜米儿不够完美，做到这个地步也太过头了。
菲娅赶紧上前，想帮蜜米儿止住鼻血，可在经过克蕾雅时却被克蕾雅一把拉住，眼眸里的严厉让菲娅忍不住一僵。
“你是龙皇，应该时刻记住自己的责任，在失去最关心你的人以后就应该想想怎么去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因为自己的天真葬送关心自己的人，随后仗着对方父亲的耿直，不用承担后果的享受今后，这算什么成熟？”
“嗯，是，你是会愧疚，但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在愧疚后都会想到怎么弥补对方，为什么你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在我问你之前，你就应该想好方法，然后堂堂正正的、带着羞愧的心告诉我你要怎么做，倘若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就要一辈子这样下去，永远不做弥补，不去寻找赎罪的方法？”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数字，不只是他们，我也一样。你不会以为在对我说断绝关系的话以后，只要和和气气的找我，我就会笑着说‘没关系，我原谅你？’，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因为诅咒忘记我不是你的错，但我是在告诉你，不要继续天真，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你自己，你却和我说要断绝关系，现在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过来和我道歉，你不觉得哪里别扭吗？至少不是在菲娅给你做好铺垫以后推着你过来，而是自己主动找到我，让我看到你的勇气和诚意。一直活在他人的帮助下，你永远也成不了龙皇，是龙落之地的灾难！”
“你……”
被克蕾雅一而再再而三的戳中痛处，即使蜜米儿再有负罪感，也会恼羞成怒，她抬起头来，五官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双拳握紧到发青，然而克蕾雅没有丝毫畏怯，依旧怒视着蜜米儿。
“怎么？现在你是孤身一人，已经没有人会像格纳那样保护你，你想和我碰一碰？”
“不要太过分了！混蛋！！！！”
几乎要把牙齿咬碎，被罪恶感和愤怒冲昏头脑的蜜米儿快步冲向克蕾雅，名为自尊心的感情驱使她一拳直奔克蕾雅脸庞而去，可双方的力量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当蜜米儿的拳头来到克蕾雅眼前时，克蕾雅只是抓住蜜米儿的手腕顺势侧身，伸出脚绊倒蜜米儿，蜜米儿便扑通一声撞在桌子上。
木桌无法承受这样的撞击，桌腿啪咔一声断裂，桌上的炖汤顿时连带碗碟和汤匙一起，乒乒乓乓散落一地。
满地狼藉。
屋子里安静下来。
“该死……呜……”
这次蜜米儿没有再站起身，她勉强爬起，却只是颓丧地坐在地上，双手盖住遮着脸庞的凌乱头发，肩膀抽动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声音既像在忏悔，又像小孩子无助的哭诉。
“我明明……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道歉也好，接受格纳和父亲的死也好，我明明都接受了……为什么……”
哭声和泪水模糊成一片，到后面已经完全听不清蜜米儿说了什么，只剩下灌入屋子里的风雪，以及飘荡在头顶上的炖汤芳香。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克蕾雅是自己的恋人，自己也要说克蕾雅的不是。
菲娅眉头紧皱，小声说道。
“克蕾雅，你做的太过火了。”
“不这样她就永远长不大，害更多人为了她而死，这本该是她在几年前就知道的东西，现在才醒悟……格纳本该成为消灭厄里乌斯的人，不论西博还是格纳……都太晚了。”
声音里充斥着浓浓的惋惜，克蕾雅长叹一声，她从储物魔法里拿出一条毛巾，来到掩面哭泣的蜜米儿身边，强行塞到蜜米儿手里。
“擦一擦吧，好好想想今后的事情，我和菲娅不可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你总得有独立的时候，包括厄里乌斯的事情也是，我从菲娅那里听到你们的准备，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就去火山，那样的你只会成为菲娅的累赘，再一次伤害关心你的人。”
再度叹了口气，克蕾雅站起身，望向菲娅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菲娅，把这里收拾一下，我再去做一份。”
“嗯……”
两人一同望向仍旧坐在地上的蜜米儿，随后一言不发的收拾起乱糟糟的屋子。
仅有蜜米儿的啜泣与收拾碎瓷片时的咔哒声回荡在空气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