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纠缠的心
第七十八章 纠缠的心
“……？”
虽然克蕾雅没有说话，但菲娅却能从背后传来的摩挲感觉中猜到，克蕾雅脸上流露出疑惑与一瞬间的不安，那是将视线移到一旁，表情一下从微笑变为紧张的神色。
和克蕾雅紧贴在一起应该只有安心感，此刻内心却犹如下起暴风骤雨般难以平静。
菲娅张了张嘴，重复了两次才斟酌好话语。
“怎么说才好……克蕾雅觉得天使可信吗？”
“最开始没觉得，但小菲娅说起以后就觉得她很奇怪。”
“那就当成半信半疑的东西好了。当时克蕾雅去龙落之地找原本的家，而我在世界树核心里遭遇天使，天使先是用魔法制造克蕾雅被杀的假象试探我，被我揪出来威胁后，才告诉我世界树大陆的秘密。原本我觉得告诉克蕾雅会让克蕾雅多想，所以打算隐瞒下来，等时机成熟以后再说明，但……”
但现在不说出来，事情很可能会朝着更差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地狂奔。
好比克蕾雅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的秘密，由克蕾雅告诉自己和天使主动告诉自己，带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前者会让人觉得天使对自己有所隐瞒，另有图谋，而天使主动告诉自己则诚意十足，是真心想和自己一起解决问题，至于问题本身其实没有得到解决，那是另一回事。
“那时候天使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神明之所以消失不见，是因为神明被世界树女神一一杀死，而世界树女神杀死他们的目的是维持世界树结界续存。世界树结界消耗的魔力巨大，只有神明级别的魔力才能维持世界树结界，但神明的魔力用一点少一点，没有神明自愿献出自己，所以世界树女神只能打败他们，强迫他们成为燃料。”
“这样的时间过去万年，旧时代的所有神明都变成维持世界树结界续存的魔力，那时候世界树女神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因此尝试从这个世界外召唤实力与神明等同，至少能成为燃料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树女神找到的就是克蕾雅。这是天使即使知道蜜米儿在克莱凹城岌岌可危，也非要捏造谎言让巨龙们搜索克蕾雅踪迹的理由，她想继续履行女神交给她的使命。”
“因为克蕾雅是外来者，所以这个世界在克蕾雅诞生时就给克蕾雅施加诅咒，也就是遗忘诅咒、被人恐惧的诅咒，虽然天使保证这是世界的规则施加给克蕾雅的束缚，但我觉得即使世界的规则不给克蕾雅施加这些束缚，女神也会为了让克蕾雅心甘情愿的成为燃料，主动给克蕾雅施加诅咒。另外天使还告诉我，克蕾雅的诅咒不止两个，还有第三个，就是克蕾雅一直担心的，让大地坠落的诅咒，这也是我一直隐瞒克蕾雅，觉得等时机合适时才能说的理由。”
说到最后，菲娅小心翼翼地转过视线，抬头望向克蕾雅的眼睛。只见克蕾雅嘴唇紧抿着，视线瞥向一旁，绝美脸庞上满是郁结，尽管菲娅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到，克蕾雅正咬紧牙关，仿佛在拒绝承认她拥有第三个诅咒这件事。
诅咒是克蕾雅一直在意并因此自卑的东西，先不说令大地坠落的诅咒，光是遗忘诅咒和令人恐惧的诅咒，就让克蕾雅在过去十年里吃了不少苦头。
想想当初克蕾雅与自己相识的过程就知道，克蕾雅究竟有多在意自己这个唯一豁免诅咒的人——以克蕾雅的羞涩性格，能为了掩护自己，当着其他人面主动亲自己这个在当时对克蕾雅来说还只是熟人的人，就已经能看出自己在克蕾雅眼中的重要程度。克蕾雅是善良，但绝对没有到会为了旁人无私付出的地步。
单单是因为克蕾雅被无数人害怕、背叛，所以在见到不害怕她的自己时，克蕾雅才会那样付出。现在回过头看，完全可以将克蕾雅那时的行为称为热血上脑、不理智，可也正因如此，更说明诅咒对克蕾雅影响的深刻。
一直生活在孤立无援，没有人会记得自己的世界里，突然遇见一个能记住自己，甚至对自己投来善意的人，会将对方视作救命稻草紧紧抓住简直再合理不过。越是缺少爱的人，遇见爱自己的人时就越疯狂和执拗，克蕾雅同样如此，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遗忘诅咒和被恐惧的诅咒不会给周围人带来伤害，克蕾雅尚可以将其压下，假装不去在意，可现在的令大地坠落的诅咒是实打实的灾难，不论克蕾雅走到哪里，死亡都会像瘟疫那样笼罩在她身边，克蕾雅不可能视而不见，她一定会思考，如果她跟随自己回到世界树大陆，会不会导致布洛瑟姆坠入深渊。
恐怕已经在思考如何离开自己，不给自己添麻烦了吧。
至于克服诅咒这个选项，克蕾雅大概想都没想过。
在遇见自己前，克蕾雅曾在世界各地寻找过解除诅咒的方法，从米尔坎迪斯神圣国的教皇，再到暗裔阵营的恶魔，都一一请教过，结果全部无功而返，克蕾雅早已放弃解除诅咒，她不是没有努力，而是所有的努力都石沉大海。
先是两个诅咒在身，如今又有令大地坠落的诅咒，对极度缺乏自信的克蕾雅来说，恐怕如同把刀架在脖子上，这已经不是被扼住喉咙无法呼吸的程度，而是不得不思考离开自己的绝境。
即使克蕾雅隐藏的很好，那张在鹅黄灯光下勾勒出柔和线条的脸庞看不出害怕与恐惧，菲娅也能从克蕾雅紧抿的嘴唇中读出克蕾雅正在深深纠结，事实上紧贴在克蕾雅胸口的手臂已经能感受到，克蕾雅的心跳极快，那是情绪大幅波动，无比紧张时才有的反应。
衣服与被子发出簌簌的摩擦声，菲娅扭过身子，双手握住克蕾雅的手，或许是感情过于激烈的缘故，克蕾雅的手微微出汗，异常冰冷。她拿出不把诅咒放在心上的自信表情，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
“不过没关系，我能把这个诅咒告诉克蕾雅，说明我已经有解决方法，即使情况发展到最坏的阶段，世界的规则也无计可施。”
“克蕾雅的诅咒是让大地坠落吧？大地之所以会坠落，是因为世界树大陆高出起始大陆很多，而起始大陆被混沌占据，掉下去的人不可能生还，所以只要我们把起始大陆上的混沌清剿一空，我们就能搬到更富饶的起始大陆上生活，到那时就不用担心大地坠落的问题。”
哪怕菲娅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克蕾雅却还是沉默着，难以释怀。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菲娅，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将来，菲娅说的很轻巧，是因为菲娅站在她的角度。克蕾雅知道菲娅很爱自己，只要是为了自己，不论哪条路都会去尝试并竭尽全力，可站在克蕾雅的角度，这都是她难以消受的、菲娅单方面的付出。
好比相爱的夫妻中有一方得了无可挽救的绝症，健康的一方想方设法救患病的一方，变卖家产、四处求人借钱、能省的地方尽量节省，这些不放弃的行为固然是爱的体现，可对被救的一方而言，却是难以承担的感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疲惫的对方，无法给予对方对等的回报。
——这些都是小事，关键的地方在于，爱是相互的，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为什么还要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因为自己备受折磨。愧疚感会折磨着被救的一方，对被救的一方而言，只有赶紧离开深爱自己的人，才能给予对方自由。
诚然，她克蕾雅不是身患绝症的人，事情也没有糟糕到那一步，但那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先不说她和菲娅究竟能不能剿灭那无穷无尽的混沌，首先哪怕能剿灭起始大陆的混沌，谁也无法保证迁移到起始大陆后，起始大陆不会进一步开裂，让人掉到大地深处。
要知道，令大地坠落的诅咒是世界规则降临在她身上的结果，世界的规则并不会因为她从世界树大陆搬到起始大陆就不再生效。
而这是无法尝试的东西。
一旦大地坠落，就势必伴随人死去，今日火山的坠落很难不和她克蕾雅有联系，菲娅注意到的东西克蕾雅也同样注意到，新出现的崖壁上没有混沌的影子，这说明火山的坠落很可能不是混沌所为，倘若克莱凹城的坠落可以用混沌作祟自我安慰，那么这次算什么？自己待在火山上，火山便毫无预兆的断裂，虽然天使说那是混沌吞噬的结果，可克蕾雅不是傻子，她能猜到天使那么说是因为菲娅在场，天使担心说实话会被菲娅杀死。
不要忘记上午如果不是自己出现的及时，天使已经被浑身散发冰冷杀意的菲娅除掉。
这份无微不至的保护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的地位差，或许对一部分人来说，自己的愧疚会被斥责身在福中不知福，可自己就是无法单方面接受他人善意，更不用提自己还会给菲娅带来麻烦。
而且更重要的是，倘若她继续和菲娅待在一起，她和菲娅该怎么面对那些已死之人和支离破碎的家庭？
克蕾雅根本无从想象，如果蜜米儿知道引发这场坠落的人是自己，她会怎么想——揪起自己的衣领，狠狠摔在地上？这种惩罚对死去的人来说连挠痒都算不上，何况她了解蜜米儿的为人，自己和菲娅帮助了她太多，她下不了那个手，最后一定会碍于过去的情面，放自己离开。
于是，就连这份碍于情面都成为令人过意不去，心怀愧疚的重担。
如果会成为菲娅的重担，那还不如早点离开，这才是更爱菲娅的选择。
紧抿的嘴唇翕动着，克蕾雅不敢直视菲娅那双充满期待的红色双眸，将脸庞藏在床帘的阴影中回答。
“菲娅……这是真的吗？我有让大地坠落的诅咒……”
“……我不知道。”
眼中的期待变为凝重，菲娅低沉地说。
光是向自己确认诅咒的真假，就已经是在向外界求救了。
因为一旦相信就很难回头，所以从一开始便不愿意相信，如果在这里回答“不是”，克蕾雅应该就能得到片刻的慰藉，收获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吧，就像当初自己对缇露露说，我来成为缇露露的依靠时那样，令自己成为克蕾雅心中的依靠，这样克蕾雅便能无忧无虑的度过今后的日子。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将来，自己和克蕾雅之间并不像与蜜米儿那样必须保持距离，而且克蕾雅也没有女王身份，她没有要保护的人。然而不同的人思维方式不同，缇露露会依靠自己，是因为她还不够成熟，而克蕾雅是聪明的，在获得短暂的安心感后，克蕾雅第二天就会意识到自己在欺骗她。
令大地坠落的诅咒本就是克蕾雅主动提出，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不是”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因此，自己不是站在施救者的角度，而是作为克蕾雅的未婚妻，要与克蕾雅一同走完余生的立场，与克蕾雅紧密联系在一起。
任何人都有迷茫的时候，哪怕自己也是如此，如同当初面对勿忘我的安娜塔西雅时，克蕾雅严厉的教训自己，让自己清醒过来一样，如今轮到自己让克蕾雅认清现实。
握着克蕾雅的手更加用力，菲娅挺直脊背，眼睛紧紧盯着克蕾雅的脸。
“但现在谁也不能断言这个诅咒真实存在，说到底既然我们已经确定天使不可信，为什么又要把天使的话当成圣旨？龙落之地的地下到处是混沌，什么时候坠落都不奇怪。”
“但是今天的坠落很奇怪。”
克蕾雅突然一下回过头，以毫不退让的眼神回看菲娅的眼睛，那双一向澄澈的碧绿眼眸此刻寄予着悲伤与愤怒的感情，那不是对菲娅，而是对不争气的自己。
“我无法对这个结果视而不见，菲娅，这次坠落已经很明显了……”
“不，现在还不能说明什么。而且我们不还有世界树的女神吗？既然我能给世界树结界提供魔力，她但凡有点头脑就不会选择和我作对，她会与我们合作，告诉我们怎么解除诅咒。”
“万一女神也不行呢？天使不可信，神明也一样——”
话还没说完，克蕾雅便猛地怔住，她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那张绝美的脸庞浮现愧色与歉意，然后渐渐闭上嘴巴，只留给菲娅一个低垂下的、黯然的侧脸。
“抱歉，我明明是被小菲娅帮助的人，却说这种丧气话……”
换作是自己站在克蕾雅的立场，大概也会如此吧，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难掩的憋闷感在菲娅心中酝酿，在知道自己会给对方带来麻烦，或者说无法门当户对的时候，退出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她自己都是如此，就不要说责怪克蕾雅。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菲娅沉默着，她展开双臂，轻轻靠向克蕾雅，直到温暖的胸口紧贴在一起，雪白双臂搂住克蕾雅脖颈，如同当初克蕾雅在魔法试验场内搂住自己那样，温柔地搂住克蕾雅。
“克蕾雅太苛求自己了，我对克蕾雅是独一无二的人，克蕾雅在我这里也是一样，我们是相同的。如果女神不能给我们答案，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
“克蕾雅要相信我，不对，是相信我们。我们是恋人对吧？出发前父亲说过，恋人就该患难与共，任何挑战都该一起面对，在还没有努力前就自顾自的放弃，太随意了。”
“……”
克蕾雅沉默着，但菲娅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传达过去，克蕾雅不是愚钝的人，不会不懂变通。
“明天一起去龙落之地地下看看吧，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件想确认的事情，既然混沌已经把龙落之地啃食的破破烂烂，那里肯定会留下很多痕迹，到那时就能知道今天的坠落是不是诅咒所为。”
“那万一——”
菲娅伸出食指抵在克蕾雅嘴唇上，一脸倔强地强调。
“今天听我的。”
“……”
没有回答，便是默许。
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菲娅长吁了口气，挪动跪在床上的双腿跳下床，轻轻朝克蕾雅招手。
“我去楼下倒杯热水再上来，克蕾雅先睡吧。”
“嗯……”
尽管克蕾雅仍旧是欲言又止的神色，但已经是不用再担心的程度。
留给仍坐在床上的克蕾雅一个微笑，菲娅身后的墨色双马尾左右摇曳，跟随主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门一侧。
作者的话：今天写多了，校对花的时间多了些，所以晚于一点，写多了总不算倒立洗头吧_(:з」∠)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