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摇摇欲坠之物
以安德烈亚的问话为开始，议会终于回归正轨。
被安德烈亚叫住的斐特从座位上起身。
｢回女王大人，城防军总共七千人到目前折损在两成左右，其中大部分为伤者，只需修养一段时间便可重新踏上战场，不过……｣
仿佛觉得不便说出口，斐特面露难色，安德烈亚微微颔首。
｢说下去。｣
｢女王大人，臣以为守城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我们可以借用防守优势以少胜多，但时间长了以后，难保不会出现问题，如果叛军从王都两翼进攻另外两片领地，王都会成为一座没有支援的孤城。当务之急是找到重创叛军的方法，从眼线回报的情报看，这些叛军有西边的诺塔帝国支持，战争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之所以提到西边的诺塔帝国，是想暗示安德烈亚，这些叛军不单单是血族的人，借此让安德烈亚早点下定决心，宣布对方是必须得到惩戒的谋反者吧，只有制造共同的敌人，才能让己方团结起来。
伊丝面不改色的观察着议桌上的贵族，这些贵族中绝大部分面带灰暗之色，要么低头在想别的事情，要么与其他人低声交谈着什么，神色间满是焦急。
这部分贵族根本靠不住。
内心升起如此想法，这些贵族现在不是在想携带家产逃到安全的地方，就是在思考要怎样才能博取希拉里伯爵的欢心，对于没有参与过战争的贵族，通常新王不会特别为难他们，甚至会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让他们依旧保持现在的职务，在他们心中，不论谁来统治血族都一样。
安德烈亚沉默片刻，脸上的威严神色少了几分。
｢对于来犯的希拉里伯爵，诸卿有什么好的意见击退他们？如果把周边领地直属于王室的军队调集到王都——｣
｢万万不可，女王大人，如果周边领地也失守，王城会变成叛军的囊中之物啊！｣
｢臣以为应当先打开王都的太阳帷幕，以此延缓守城士兵的压力，女王大人，如果以阿尔维尔之塔为矛，现有的城防军为盾，此消彼长之下，便能慢慢削减叛军的兵力，只要撑到冬季封冻的时候，没有足够防寒手段的叛军只能撤退回弗拉基米尔领，而我们则可以利用整个冬季的时间招募士兵，扩充军队。｣
一名身着铠甲的贵族说完后，另一名贵族立即附和。
｢而且冬季期间，我们还能派人鼓动弗拉基米尔领内的拥王势力，让他们破坏道路、袭击粮仓，等到来年春季时，将艾丝翠德领牢牢握在手中的我们拥有充沛粮食，而因为我们断绝了送往其他领地里的粮食渠道，叛军的士兵无法得到补给，即便他们有帝国支持，在粮食渠道需要穿越大半个血族的情况下，付出的成本也将高到难以长时间维系。｣
｢我赞成。｣
｢啊啊，我也赞成，不愧是长期参军的艾德蒙奇子爵，一下就想到应对叛军的方法。｣
｢呵呵……只是拙见而已。｣
一时间，整个议会的氛围放松许多，部分贵族脸上开始浮现笑容，唯一没说话的人只有安德烈亚。
伊丝在内心摇了摇头。
名为艾德蒙奇的子爵提出的建议只是看上去可行，里面有太多理想化的地方，能引动阿尔维尔之塔的人只有身为国王的安德烈亚，艾德蒙奇子爵的做法完全建立在安德烈亚能无视人命，直接启用阿尔维尔之塔发动大范围攻击魔法的前提上，但很明显，就算让安德烈亚把自己交给叛军，安德烈亚都不会用阿尔维尔之塔轰杀同类。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会觉得安德烈亚十分愚蠢，但在知道了安德烈亚内心所想以后，就只是心生无奈。
正如安德烈亚原谅自己抢走她项链时所说的，为了一部分人的利益而放弃另一部分人，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太过残忍，为了守住王都而亲手杀掉血族的子民，安德烈亚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
即便最后受伤的人会是她自己，她也无法痛下杀手。
｢只能承认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么……｣
伊丝小声重复了一遍安德烈亚原谅自己时说过的话。
安德烈亚无法做出选择，所以只能顺应事情的发展。
自己可以说这是错误的吗？
如果这是错误的，自己便不应该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不能因为安德烈亚原谅自己抢走项链的行为，所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成为旁观者，倘若自己没有抢走安德烈亚的项链，安德烈亚便可以借用伊芙琳的智慧，让局面变的不那么糟糕。
自己和那些叛军一样，也损害了安德烈亚的利益，而安德烈亚的对待他们的态度和当初对待自己时一样，没有谴责或者怒骂，只是接受并理解了这样的结局。
这就是安德烈亚的为人，如果安德烈亚是个普通人，那么她将被歌颂为圣女或者天使之类的存在，可惜她身为血族女王，合适的性格被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悲剧结局。
如果没错的话，安德烈亚其实在等待叛军攻下王都，然后对叛军投降吧，她只是在等待故事结束，然后接受结局，但安德烈亚知道不能把投降的话直接说出来，明明想好了结局，却还要配合贵族们想着如何反攻——实在太让人悲伤了。
自己要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吗？
倘若自己是可以亲眼看着女孩跳入火坑并且面不改色的人，伊丝这个存在便等于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如果名为安德烈亚·弗莱德·阿尔维尔的女孩在这场议会中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投降、然后被叛军羞辱，自己的良心将永远不会放过自己。
更重要的是，自己想帮助安德烈亚，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东西吗？
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水流从高处流向低处。
在贵族们畅谈着如何打退叛军的时候，伊丝以指节轻敲了敲桌子。
｢诸卿，我有几个疑问。｣
虽然伊丝是被安德烈亚亲自授予的公爵，并且可能还拥有王室血脉，但由于在贵族们眼中属于暴发户贵族，所以在贵族中的评价并不高，贵族们纷纷对伊丝投来皱眉表情。
名为艾德蒙奇的子爵面露不悦。
｢公爵大人请讲。｣
｢首先是关于艾德蒙奇子爵刚才说的，以阿尔维尔之塔为矛，城防军为盾，支撑到冬季大雪时候的说法，现在才刚刚孟秋，斐特卿之前说过，叛军背后有帝国暗中协助，姑且不谈我们想得到的事情敌人也能想到，他们不会任由战争拖到冬季到来，首先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以我们手中的现有兵力，真的能支撑两个多月的时间吗？｣
｢只要在白天开启阳光帷幕，夜晚以阿尔维尔之塔攻击靠近的叛军即可，守护王都的城防军里有王室近卫军团，近卫军的士兵素质大家有目共睹，不能把他们当做普通士兵看。｣
｢就是就是，不说近卫军团，光伯里斯大人，就能迎击千人的军队。｣
虽然知道在大家兴致高涨的时候唱反调会引起所有人不满，但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艾德蒙奇的战术只是理想化的产物，根本没有可行性，坐在这里的贵族是没有别的方法，才会把艾德蒙奇这个看起来可行的方案当做救命稻草。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比起逃难或者拥护新的王，当然还是保持现在的样子更好，谁能肯定未来的日子比现在好过？
｢安德烈亚，阿尔维尔之塔发动一次攻击后，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发动第二次？｣
被伊丝提到的安德烈亚肩头一跳，稍显怯懦的回答。
｢母亲大人说过，威力最大的一击使用以后，至少要修养一周才能使用第二次……考虑到不能让地脉魔力枯竭，间隔时间只会更长。｣
｢不能用威力小一些的攻击吗？｣
一名贵族提问道。
｢可以，但调整阿尔维尔之塔内的魔法阵需要时间，如果把术式调整为威力较小的攻击以后，再想要恢复大威力的术式，期间花费的时间需要用天计算。｣
换言之就是，如果在此期间需要足够威力的攻击的话，就不要再指望阿尔维尔之塔。
贵族们陷入短暂沉默，谁也无法肯定这三个月里不会遇见需要用到大威力攻击的时候。
在此基础上，伊丝继续追击。
｢而且敌人既然知道我们有阿尔维尔之塔却依旧选择进攻，说明他们有应对阿尔维尔之塔的方法，应对的方法只有两种，第一是他们掌握了能够抵御阿尔维尔之塔攻击的强大魔法，第二则是解决掉控制阿尔维尔之塔的人。
说到底，既然叛军得到诺塔帝国的帮助，他们在进攻上的力量肯定只强不弱，据我所知，帝国手中拥有一种名为『帝国恩赐』的水晶，这种水晶被捏碎后，可以召唤出相当于绯金级魔物的强大召唤物，只需几次攻击，便可摧毁城墙，如果仅仅依靠数倍少于敌军的城防军就想撑到冬天，诸卿最好还是收回美梦，叛军有超过七万人，我们手里只有不到七千名士兵。｣
｢公爵大人，我能明白您刚刚成为公爵就想受人瞩目的心理，但现在国事更加重要，打击己方的自信心究竟有何意义？｣
｢什么帝国恩赐，根本是危言耸听！｣
已经病入膏肓了么……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哪怕是毫无根据的流言，只要相信流言里的说法，人们也会捕风捉影的去找可以让自己觉得｢嗯，是的，没错，事情就是这样｣的依据，哪怕有人对他说事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也不会相信自己不想相信的东西。
伊丝不在意的挥了挥手。
｢你们不相信是你们的事，事实就像我说的那样。奉劝诸卿还是多想想其他应对方法，我和诸卿不同，我在王都既没有职务也没有家产。｣
所以即便遭受损失也是你们的事。
虽然说的有点过，但气气这些贵族可以稍微缓解自己心头的怒气，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了安德烈亚，这些贵族的死活和自己无关，如果不是不想看到安德烈亚走向末路，自己早就离开王都这个阴沉沉的地方，去人类世界观光。
和想象中一样，贵族的眉毛统统竖起，涨红着脸，一副准备唇枪舌战的样子。
｢到此为止，｣在争吵即将开始的时候，安德烈亚大声叫停，｢我来这里的目的是听诸卿的意见，如果没有其他更好方案，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我赞同艾德蒙奇子爵的建议。｣
｢我也支持艾德蒙奇子爵，这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方案。｣
……
直到会议结束，依旧没有新的建设性意见出现，和伊丝想象中一样，最后演变成了唇枪舌战，虽然大家都赞同艾德蒙奇子爵的方案，但在一些细节的地方却出现分歧，比如有的贵族认为，在叛军撤退的时候，应该派出部分士兵出城追击，而另一部分贵族则认为，己方应当固守城池，不能冒进，然后以此为开头，会议演变成无法收拾的舌战。
甚至连安德烈亚很长时间没有发声，低着头缓慢离场都没发现。
在这些贵族眼中，安德烈亚其实没有多重要吧，跟随安德烈亚离场的伊丝内心一沉，如果不是安德烈亚掌握着阿尔维尔之塔，身边又有一批像伯里斯和奥古斯汀那样拥护她的人，安德烈亚的权力早就被身边贵族架空。
两人沉默的走在城堡走廊里，大抵是大家都因为王都被叛军进攻，所以早早逃难的缘故，原本到处是侍女与士兵的城堡现在异常安静，很少看见侍女与士兵不说，即便遇见他们，他们也不再停下来低头行礼，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仿佛没有看见自己的女王。
加上远处隐约传来的号角声，整座城堡——或者说整个王朝都给人一种摇摇欲坠，风烛残年的感觉。
几步追上埋头走路的安德烈亚，由于看不见安德烈亚的表情，伊丝只能尝试着问。
｢还好吗？｣
｢嗯……｣
有气无力的声音，安德烈亚没有抬头，很有活力的粉色披肩双马尾现在颇为灰暗，如同头顶上阴沉沉的天空。
伊丝的手伸向安德烈亚肩膀，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个很久没有出现的人影出现在伊丝眼前。
奥古斯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