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光与暗（十）
滋滋滋…
天旋地转间，我的手暮然搭在轮椅冰凉的扶手皮革上。
千姿百态的古木奇怪树在月色中沙沙摇曳，枯黄的叶片随风簌簌落下，潮湿的石块铺满苔藓。轮毂自淤泥枯叶碾过，耳畔不时鸟兽虫鸣。
身后费力推着轮椅的银发小女孩咯咯直笑：“姐姐，出来真好哇…呆在地下可难受…”
“姐姐，你快看！西尔加亚的月亮也很圆呢…”
“姐姐…”
滋滋滋…
有黑色的人影走至面前，俯下身子盯着我。
“时间到了…”
滋滋滋…
转瞬之间，我又回到了阴暗的房室，眼前依然是熟悉的银发小女孩，她瘪着嘴巴一脸难过，泪水自通红的眼眶里滑下，顺着脸颊滴落。
“姐姐，你痛不痛啊…”小女孩憋着哭腔，声线颤抖，“你痛不痛啊…痛不痛啊…我没有甜甜圈了…呜呜…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滋滋滋…
场景在眼前飞速变幻。一幕幕被深埋的片段如潮水般涌入眼帘，记忆中活泼开朗的银发小女孩面带笑容，她似乎总是呆在我身边，话语声稚嫩而清脆，穿着单薄的花裙子的身影，仿如一只翩翩起舞的小精灵。
“姐姐，你家里是什么样子啊…会不会很大很大…”
“白雪茫茫…想象不出来呢…我家乡那边从来不下雪啦…父亲母亲养着牛羊呢，有好多好多，很大的牧场…”
“姐姐，你喜欢音乐吗…我也可喜欢…我唱歌给你听吧？”
“姐姐，那些整天念经的坏蛋，什么时候会放我们回家啊…”
“姐姐，你别难过…你一难过，我就忍不住想哭…可我不想哭…我…”
“姐姐，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等我们出去以后，你会带我去寒冬之城，带我去看帝国的雪和月亮…”
“佩伊洛姐姐…”
脑袋仿佛针扎一般的疼。
那些在眼前不断变幻的画面，耳边絮絮叨叨的童音，逐渐在混乱中开始错乱。所有画面中的小女孩，精致的小脸逐渐不再明亮，眼中亮起如血一般的红光。
“姐姐…我们会死的…”
“姐姐…”
“我好疼…”
“你都不来找我…为什么…”
仿佛以往所有的美好尽数坍塌，又或许那些美好从来都是假象。无数一掠而过的幻境开始虚化，空气在扭曲，空间在崩塌，数不清、认不明的黑影如幽灵般虚晃于眼前，他们口中发出低语：“盖亚…拉比斯赫墨斯…盖亚…拉比斯赫墨斯…”，如同某种令人发怵的魔咒。紧接着，纷纶的幻境如镜片般倏然绽裂，景象灰飞烟灭。
“我好饿啊…”
眼前陡然陷入黑暗。
下一刻，视线里出现小女孩蜷缩的背影。
“呼——，呼——”
我如梦初醒，喘着粗气拂去额头的冷汗，在虚无的黑暗里踏步向前，伸出右臂，想要触摸她瘦弱的脊背。
口中下意识地呢喃：“依琉什…”
我仍然想不起来什么连贯的记忆。只是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冥冥之中心涧升起极度难过的情绪，热滚滚的液体自眼眶滑落，视线逐渐模糊。
“我、我来了…”
嗓子有点发干。
那距我只有几步远的银发小女孩，在听到我的话后，身体像是受惊般蓦然一颤。
她没有说话。
“我…”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前伸的右手就要攀上她的后背。
暮然间，小女孩甩着银发回过头，用红宝石般明亮的瞳眸，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
！
我被吓了一跳。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原本想说的话也卡在喉咙。
见此反应，小女孩微微一愣。
随后有些调皮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紧接着，那张纯真漂亮的娃娃脸上，娇润的小嘴向两边咧开，眼睛如月牙般眯起来，露出略显诡异的扭曲笑容。
“嘻哈。”
我心里倏然一凉。
“嘎——”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山羊奶酪一声鸣叫，飞落在小女孩的肩膀上。
“姐姐，你来啦。”
她俏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小脑袋仰起来看着我，语气稚嫩而淡然，就像隔日不见的街坊邻居随口说出的问候，只是脸上的笑容更甚。
“我好饿啊~”
不对劲…
“你…”
“姐姐，你没有如约来找我呢。”
绝对的不对劲…
“那是因为…”
“不过别介意啦，我没有生气哦~”
她的语气、态度…
简直和渊泥的时候般若两人…
“啊…你…”
我张了张嘴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一颗心逐渐下沉。
小女孩对我摆摆手：“姐姐，我没事的！我只是…有点饿…嗯…很饿很饿，特别想吃东西…我…啊。”
说着说着，小女孩忽然怔住。
她口中嘟囔着「那个脑袋里的声音又说话了…」，同时眼瞳迅速失去高光，但只是一瞬的时间，小女孩忽然变得很痛苦，她尖叫一声，双手抱住脑袋，肩膀上的格雷船长被惊地展翅飞入黑暗。
“不！不要…”
“头好疼…姐姐…我头好疼啊啊！为什么…姐姐，我觉得好奇怪…我好想吃东西…可我明明每天都有吃东西…我、我…啊啊，喝哈哈哈——”
她一面扯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发出怵然的笑声。那模样如同发了疯，惊得我一个激灵，手下意识地举在身前，想做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脸茫然与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没事啊？我不知道…我，我就是很饿…我吃了他们，吃了好多人…我头疼…我明明想找你的！可是更想吃东西…我没事的姐姐，我没事…”
“依流什…”
“…你为什么不找我！”
小女孩陡然发怒，稚嫩的声线听起来如同在嘶声尖叫，眼神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忍不住啊！我吃了好多人…我！我总是梦到那些人，好恶心…姐姐，我害怕…可就是想吃…我好害怕啊——”
“姐姐，我这是…我们变成什么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他们把我们变成什么了…”
“依琉什…”
声音有些哽咽，眼睛酸的厉害。
她已经不正常了…
脑袋乱掉了啊…
“姐姐…”
小女孩将头缓缓抬起来，因痛苦而有些扭曲的小脸重归宁静，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之后笑了起来。
“我想去死。”
一滴泪珠顺着她精致的侧脸滑落，淌在她翘起的唇瓣上。
“可是我不敢死…你能帮帮我吗？”
“姐姐，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你杀了我吧？”
我望着她溢满泪水的笑脸，哆嗦着嘴唇，好像有什么卡在喉咙，难受的说不出话。
“求求你了…好不好？姐姐，求求你了…我好痛苦，我好饿…我想吃东西…求求你了…杀我吧…我自己不敢，我躲在这里，我不想吃他们，可又好想吃他们，就快忍不住了…让我死了吧，姐姐…让我死…”
我慌忙摇头：“不，我不想——”
“杀了我！”
小女孩的面容陡然又变得凶狠，双眼红芒大盛。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扯住我的衣摆一阵摇晃，口中竭力尖叫：“杀了我！”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我不是依琉什…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也不是佩伊洛姐姐…喝哈哈哈…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
暮然间，她脸上的表情一顿，像发呆一样盯着我看，随后再次扯出令人发怵的笑。
“啊，说起来…外面人好多的样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想做什么…”
“姐姐，你还是很善良呢…那我要是把那些人都吃了，姐姐会怎么样？”
“…你不能…”
“我是怪物哦~我不是依琉什。”小女孩放开了抓住我衣摆的手，“你会杀了我吧？”
轰隆隆隆隆…
黑暗的空间开始震动。
“嘿嘿。”
小女孩脸上仍挂着泪痕，可她笑的很甜，璀璨如明珠般的双眸紧盯着我的脸，仿佛要将其刻在灵魂与记忆的最深处。
“等等！依琉什——”
我想抓住她。
可下一秒，娇小的身影已经自眼前消逝不见。
“啊！”
脚下失去托力，身体急速下坠，我暮然又睁开眼睛。
好像又回到洞室了…
可坍塌并没有停下，石块土灰自上方簌簌而落，浓郁的深渊气息充斥着整个空间，视线前方几十米外，洞室尽头的黑暗中，一对绯红的亮光灿然绽放。
那是…
“依流什！”
她在那里！
我正要不顾一切的冲向前方，下一刻，浓郁的死烟飘然而至，转瞬到了眼前。
“唔…”
死烟对我当然没有伤害，但我还是忍不住被风劲吹的眯起眼睛。
“嘎——”
山羊奶酪不知在哪里鸣叫。
紧接着，那道被死烟环绕的红芒倏然起飞，径直撞上洞室的顶部，「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剧烈振颤，我一时间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扶住墙壁。
站稳后定眼望去，远处洞室上方已然被撞出了大洞。刺眼的光线倾然洒下，将室内映的通亮。阻隔在前方的死烟迅速消散，与此同时，耳边回荡起小女孩略带哭腔的话语。
“来抓我吧…”
“姐姐…”
…………
黑云压城，动荡难安。
纷乱的街道上，喘着粗气索菲亚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眼前的父亲，看着他对自己露出欣慰的目光。
“你做的很好，父亲会命人将这则消息传到王宫。你就去找佩伊洛小姐，老老实实呆在她身边，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地方，能帮则一定要尽力…这或许，就是我们贾思琳家族平步青云的关键时刻了。”
“好。”
索菲亚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父亲，你一定小心。”
“嗯。”
富丽堂皇的王宫前。
广阔的宫前广场血肉横飞，到处都是残肢断臂。火焰燃烧中，高大的冬幽兰轰然倒地。
噗——
雷格特将手中的利刃从一名士兵胸膛抽出，鲜红的液体溅在他脸上。
“队长，敌人撤退了！”
“他们知道了女王陛下已经不在这里！”
雷克特目光闪烁，望向城北的远方，随后一声令下：“坎里之剑听令！”
“先随我…斩杀敌将！”
“是！”
几道身影如迅雷般窜向门前。
宽阔的中心街道。
那些自王宫退下，向城北奔行的军队中，老雷克蒙瞪着眼睛，大声怒骂他身边的几名将领。骑着角马兽的老公爵似笑非笑的望着，眼神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少顷之后，他向身旁的人悄声说道：“去通知城外的铁甲卫，时机未到，计划有变，保持按兵不动…等我号令。”
“是…”
那人低应一声，悄然离开。
老公爵望着那边仍在骂人的雷克蒙，嘴角勾起一丝诡笑。
“进攻教堂的罪名，我可担不起啊…过后再和教会解释吧。只要管辖伊森贝尔的还是那名枢机主教，一切都不成问题…只是辛苦你咯…老雷克蒙。”
“我就不信，有什么东西能敌过我四万大军…”
南城墙上狼烟缭绕，喊杀震天。
高耸的城墙石块纷落，为数不多的士兵们拼命抵抗，箭雨飞火密如蝗虫。他们满脸悲彻，嗓子早已喊哑。可局势已难再挽回，城外的大军如红决堤的洪水般涌了上来。
城墙的下方，厚重的南城门前，无数铁甲卫携着攻城锤，在呐喊声中猛然撞向城门。
“破城——”
轰！
城外远方的军阵中。一名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与老公爵几分神似，却年轻许多的脸。
“待会进了城，什么都别管…无论看见什么，遇到什么，能杀就杀，能抢便抢…这座千年王城，已经是我们的了。”
“不应该…先救您的父亲吗？”有人问道。
男子闻言转过头，如利剑般阴冷的目光射向那名问话的将领，面无表情。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剑。
“亚德里恩伯爵大——”
意识到不对的将领似乎想求饶，但话未说完，便被男子一剑劈在咽喉。血如泉水般喷溅而出，身影坠下兽背，挣扎片刻就没了气息。
周围噤了声，没人再敢说话。
男子舔了舔剑刃上的血迹，他笑了起来。
“父亲老了…居然妄图勾结异教徒，真是罪该万死啊…”
说着，他拧身望向背后：“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说对吗？”
而在男子的身后，三名穿着黑袍的人并肩而立，目不斜视，兀自沉默着。
圣扎耶里大教堂内。
玛格丽特长舒一口气。
她望着站在面前，有些拘谨的小艾丽，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有名修女匆匆进了房间，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圣女殿下的脸色倏然一变。
她沉思片刻，自床边站起身来：“佩伊洛在哪？”
“在、在主圣坛…”艾丽诺诺回答。
“好。”
玛格丽特挥了挥手，让修女们跟着自己，快步离开房间。
“或许…让她们提前见面是个失败的决策…”临出门时，她口中喃喃而出的话语，谁也没有听见。
咔哒。
房门闭合。
室内光线略微昏暗下来。
躺在洁白大床上、面色已恢复些许红润的维多利亚，搭在床沿的右手拇指，轻轻颤了颤。
…………
城外的平原。
身裹镶金斗篷，身材臃肿的男步伐蹒跚。
宽大的兜帽将他的脸几乎完全遮住，唯露出的小半个下巴上，可怕的黑色伤痕雾气缭绕，伤口已经腐烂化脓，隐隐露出白骨。遮在阴影中的嘴巴位置，嘴唇似乎已经消失，森白的牙齿外露。
他抬头看着远方的巍然的青白之城，隐约听见那边传来的喊杀声。
男子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继续向王城的方向走去。
“机会来了…”他说。
“深重的罪孽，就让我以性命宣誓，在此终结它吧…”
更远一些的地方，几辆角马车于蜿蜒的小路疾驰而行。
被护在中间的那辆车厢，精美的车帘忽然被人撩起，金发的男子将半个脑袋探了出去。
“啊啊啊！这实在是太无趣了，还有多久啊…我好想快点见到小黑炭呐。”
“不知道她有没有想我呢？我可是想死她了哟…还有小玛格丽特，嗯…有没有和小黑碳好好相处呢？我好担心啊…”
他虽然嘴上如此说着，可那张英俊到不像话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半分担心的样子，反倒是笑的很开心。
随后男子回过头，目光朝车厢里望去。
“喂，你倒是说说话啊…随便说点什么也好，总是自言自语会让人很尴尬的。”
“说什么？”
车厢里传来略显慵懒的男声。
“哈啊…”他似乎很疲惫，张口打了个哈欠，“安吉尔，你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吗？”
金发男子闻言立刻摇头：“不行。马上就要到了，给我打起精神来啊！”
“…有没有人说过，你…你其实很烦啊。”
“没有。谁敢辱骂教宗？”
这句话问出后，车厢里的男子有了片刻的沉默。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听起来似乎越发疲惫：“安吉尔，你这样…”
“你有没有想小黑碳啊？”
“你们两个呆一起那么久，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吗？来来来，说给我听听。”
“…谁要说给你听。”
“咦？”金发男子瞪大眼睛，猛然将头缩回车厢，“你这话说的…”
车帘搭下，两人的对话从中传出。
“没有啊！你能不能正常一点？而且就算有什么，那也不关你的事啊。”
“我用教宗的身份命令你，快说！”
“安吉尔…你这个样子，严格来说是违反教条的。”
“教条？”
“是啊。”
“你开什么玩笑…”
“那种东西，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
角马车一路前行，向王城的方向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