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第366章 膽小鬼
時辰尚早,殿內靜得能聽見塵埃在光柱中旋轉墜落的聲響,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侍女小白在外間擦拭多寶閣上的瓷器,指尖拂過釉面的動作輕得像怕驚醒沉睡的魂靈。見沐雲進來,她只抬起眼,用目光行了禮,然後視線無聲地滑向內殿暖閣的方向,嘴唇翕動,吐出氣音:“大小姐說,您來了,直接進去。”
沐雲頷首,像是穿過一層無形的寂靜之水,步入內殿。
暖閣的景象與往日不同。蘇青鸞沒有像往常那樣陷在軟榻里,讓書卷吞噬時光。她站在那張寬闊得有些過分的紫檀木書案后,背對著門,微微傾著身子,像一株探向水源的竹。墮馬髻松垮地綰著,一縷黑髮逃逸出來,垂在雪白的頸側,隨著她的呼吸細微起伏。天水碧的衣裙,袖子挽起一截,露出的手腕在透過窗紗的、被過濾成蜂蜜色的陽光里,白得晃眼,彷彿某種易碎的冷玉。
沐雲把沉星硯無聲地放在案幾一角,目光落在她的畫上。
畫的是窗外的荷塘。荷葉的脈絡,蓮瓣上欲滴的生機,水紋的顫動,都像被賦予了沉默的吶喊。但真正扼住他目光的,是荷塘邊水榭欄旁,兩個墨色暈染出的、模糊的影。一個低頭,專註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另一個側首,凝視的姿態里有種全宇宙的重量。只是幾筆,潦草得近乎於無,卻讓整個喧鬧的夏天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畫中那片被凝固的、無聲的陪伴。
沐雲感到心臟某處被很輕地撞了一下。他看向她的側臉。她睫毛低垂,在臉頰投下小片扇形的陰影,筆尖正勾勒水榭木紋最細膩的轉折,全然沉浸,對身後的世界毫無戒備。
他屏住呼吸,成了這畫面里一個靜止的標點。視線掠過她握筆的指節,那弧度纖細卻充滿隱忍的力量;再往上,是手腕微微凸起的骨,像雪原上安靜的山脊;最後停在她因專註而微微抿起的唇上,那是一種柔潤的、介於珊瑚與薔薇之間的顏色,此刻緊抿成一條線,卻彷彿蘊藏著所有未出口的語言。
忽然,蘇青鸞筆尖一頓,像是弦樂演奏中一個敏感的休止符。她極其緩慢地偏過頭,目光撞上沐雲。那一剎那,她眼中掠過一絲極快的東西,像是平靜湖面被飛鳥的羽翼驚起的、幾乎看不見的漣漪,隨即平復,深不見底。只有耳廓邊緣,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滲透出淡淡的緋色,背叛了那表面的平靜。
“來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放下筆,轉身,目光落向沉星硯,“墨好了?正好,‘松煙凝碧’的性子最沉,壓得住紙上的喧囂。”
她說著,無比自然地執起那墨,筆尖探入,蘸取濃黑,懸腕,準備在那片留白的虛空里落下印記。
“畫得……真好。”沐雲開口,聲音比他自己預想的要低啞,像磨損了的絲綢。
蘇青鸞的筆尖在空中定了零點一秒,沒有看他,只輕輕“嗯”了一聲,那聲調微微上揚,是個問號:“好在何處?”
“好在……”沐雲向前邁了兩步,站在她身側,目光重新沉入畫中那兩團墨影,“好在它不試圖說明什麼,只是呈現。看著它,就像……站在了那個夏天的旁邊,能聽見風穿過荷葉的縫隙,能聞到陽光曬暖木頭的味道,能感覺到……”他停頓,辭彙在舌尖滾動,“……那份心意。”
他狡猾地避開了“心意”的歸屬,但空氣驟然變得稀薄,每一個分子都帶著灼熱的電荷。
蘇青鸞握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骨節微微泛白。她垂下眼瞼,避開了他的目光,也避開了畫中那致命的溫柔。筆尖終於落下,行走於宣紙的疆域,留下兩行清峭又靈逸的行楷:
“風動蓮葉碧,閑剝玉玲瓏。
日影移畫案,墨香共此盅。”
詩句樸素如白水,卻把剛才他研墨的專註、她作畫的寂靜、畫中剝蓮子的時光,統統擰成了一股無聲的弦。最後那句“墨香共此盅”,更像一個溫柔的陷阱,一個關於共享時間、共享呼吸、共享此刻的隱秘邀請。
寫完,她擱筆,輕輕吹氣,氣流拂動未乾的墨跡,也拂動她額前細微的絨發。然後她才抬眼,看向沐雲。那雙鳳眸里,此刻漾著一種極淺的光,像是深潭底被月光照亮的礦石,帶著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孩子氣的得意,和更深處的探尋:“題得如何?”
沐雲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她身上那股特有的、冷冽如雪后松針的氣息,混合著新墨的苦香,將他包裹。他認真地、近乎貪婪地閱讀那兩行字,然後點頭:“字里有劍氣,詩里有……餘味。”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更啞了些,“比蓮子值得回味。”
蘇青鸞終於沒能繃住,唇角像被無形的線牽引,向上彎起一個明確的、愉悅的弧度。那笑意點亮了她的眼睛,她橫了他一眼,眼波流轉間竟帶著罕見的嬌嗔:“貧嘴。”但那斥責輕飄飄的,毫無力道,更像一句隱秘的許可。
她繞過書案,走到矮榻邊坐下,指了指對面:“坐。有件‘正經事’要勞煩你。”
沐雲依言坐下,像士兵等待指令:“請講。”
蘇青鸞從袖中取出一個赤玉小盒,打開。裡面躺著幾顆龍眼大小的漿果,晶瑩剔透,內部彷彿封存著流動的、淡紫色的星雲,散發出一種奇異到近乎危險的甜香,甜得讓人喉嚨發緊。
“‘幻夢紫玉莓’,”她捏起一顆,漿果在她指尖映出迷離的紫暈,彷彿一滴凝固的宇宙,“百年一花,百年一果,滋養神魂,但也帶著輕微的幻夢之毒,是‘安神引’的君葯。果皮薄得像初冬湖面上的第一層冰,皮下那層膜,更是細得如同不存在。必須用最穩定、最溫柔的靈力,完整地剝離它,不能傷及分毫,否則精華頃刻流散,變成無用的甜水。”
她把赤玉盒推過來,鳳眸里閃爍著熟悉的、獵人般的光芒,混合著惡作劇的期待和某種更深沉的考驗:“這活兒,是靈力控制的‘微雕’。我覺得,你合適。試試看,五顆為限。記住,漿汁滲出哪怕一滴,”她豎起一根手指,指尖也染著淡淡的紫,“就算敗了。”
沐雲看著那幾顆美得脆弱、彷彿一觸即碎的漿果,又看看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等著看戲的光,心下雪亮。這哪裡是什麼“正經事”,分明是另一場精心設計的、甜蜜的試煉。他無奈地牽了牽嘴角,認命般拈起一顆。
幻夢紫玉莓入手冰涼,滑膩得像某種深海生物的皮膚。沐雲收斂全部心神,將呼吸調到最細微的頻率。指尖,一絲混沌靈力探出,細微得如同蛛絲,沿著果蒂處幾乎不可察的裂隙,小心翼翼地滲入,尋找那層理論上存在的“膜”。
這過程比在刀尖上跳舞更致命。靈力是手術刀,也是毀滅的引信。重一分,膜碎汁流;輕一分,無從著力。沐雲的全部世界縮小到指尖那方寸之地,感官被無限放大,他甚至能“聽”到果肉纖維在靈力撫觸下的細微戰慄。額角,汗珠慢慢凝聚,滑落。
蘇青鸞就坐在對面,手支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看他因極度專註而蹙起的眉峰,看他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線,看汗珠劃過他清晰的下頜線……她的目光,漸漸從他顫抖的指尖,移到他緊繃的臉龐,流連在他挺直的鼻樑,輕顫如蝶翼的眼睫,最後停在他滾動的喉結上。
沐雲渾然不覺。他正進行到最危險的環節。薄膜已被靈力溫柔地包裹、托起大半,只剩下最後一絲與果肉藕斷絲連。他屏住呼吸,靈魂似乎都縮成了那一點靈力的尖端,做了一個精妙到毫巔的旋轉與剝離——
“啵。”
一聲輕微到近乎幻覺的脆響。一顆完美無瑕、流光溢彩的紫色果肉,脫離了那層薄如煙霧的完整果皮,安然落在他預先備好的、鋪著冰蠶絲的玉碟里。果肉飽滿,光華內蘊,沒有濺出一星半點的汁液。
“第一顆。”蘇青鸞的聲音響起,平靜,但底下壓著一絲清晰的激賞。
沐雲這才敢吐出那口憋了許久的氣,後背一片冰涼的濕意。他抬眼,撞進蘇青鸞含笑的眼眸。那笑意不再掩飾,清澈透亮,像陽光穿透林間晨霧,瞬間驅散了他所有的疲憊和緊張。
“繼續。”她揚了揚下巴,像個下達指令的女王,語氣輕快得像在哼歌。
第二顆,成功。第三顆,指尖在最後關頭難以察覺地一顫,一絲比髮絲還細的紫色汁液滲出,在潔白的冰蠶絲上,暈開一個針尖大小的、妖異的紫點。
“嘖,”蘇青鸞輕輕咂舌,眼中卻沒有責怪,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瞭然,以及……某種被挑起的、更濃烈的興味,“可惜了。”
沐雲定了定神,開始剝離第四顆。心神沉入混沌的微操,世界再次只剩下指尖的冰涼與靈力的流動。剝離,旋轉,牽引……動作漸漸帶上一種行雲流水的韻律。
就在果肉即將完全分離的剎那,他忽然感到臉頰一涼。
是蘇青鸞。她不知何時起身,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身側。此刻正微微俯身,用一塊浸了涼水的絲帕,輕輕擦拭他額角不斷滲出的汗。絲帕帶著清冷的蓮香,她的指尖隔著濕潤的布料,偶爾擦過他的皮膚,帶來一陣陣細微的、電流般的麻癢。她的氣息靠近,那股冷冽的清香變得濃郁,將他包圍。
沐雲渾身驟然僵硬,指尖的靈力控制猛地一盪,幾乎崩盤。他用盡全部意志力,才險險穩住那遊絲般的靈力軌跡。
“專心。”她低語,氣息溫熱,拂過他敏感的耳廓,像羽毛搔刮最深的癢處。
沐雲的心跳聲在耳膜里擂鼓,血液奔流的聲音呼嘯而過。他靠著近乎野蠻的專註,完成了第四顆的剝離,完美。
只剩最後一顆。氣氛卻因為她這突如其來的靠近和觸碰,變得粘稠而危險。她沒有回去,就站在他身側,微微彎著腰,視線落在他操作的手指上。她的髮絲垂落,有幾縷甚至擦到了他挽起衣袖的小臂,帶來難以言喻的癢和熱。
沐雲感覺自己的感官快要爆炸。指尖是漿果致命的冰涼,身側是她溫熱的體溫和侵略性的香氣,空氣中瀰漫著甜香、墨香、蓮香,還有某種無聲的、一觸即發的張力。這比直面金丹期妖獸的威壓更讓人心神失守。
他幾乎是靠著燃燒神魂般的意志,完成了對最後一顆幻夢紫玉莓的剝離。當那顆完美的紫色星辰安然落入玉碟時,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彷彿剛從深水中浮出,耗盡了所有氧氣。
“五成其四,很好了。”蘇青鸞直起身,收回絲帕,眼中的笑意滿得快要溢出來,對他方才的僵硬和紅透的耳根似乎滿意至極。她蓋上赤玉盒,只留下那四顆光華流轉的果肉。“這些,是你的獎勵。服下打坐,對你之前的神魂舊傷有好處。”
她頓了頓,指尖似不經意地拂過那幅墨跡未乾的荷花圖,聲音里摻入了一絲慵懶的、蠱惑人心的沙啞:“至於這幅畫……等墨幹了,送你掛去棲雲軒,如何?免得你總找借口,來看這荷塘。”
沐雲看著那幅畫,又看向眼前這個眼波流轉、笑靨如花的女子,只覺得胸膛里某種堅硬的東西正在融化,湧出滾燙的、名為悸動的熔岩。他收好玉碟,深深看進她的眼睛,聲音低沉,一字一句,像刻下烙印:
“好。畫我要。”他停頓,目光鎖著她,“但來看荷塘是假的,想見你,是真的。”
說完,不等蘇青鸞反應——或許是她頰邊驟然騰起的紅雲給了他勇氣,也或許是那尚未散去的、令人眩暈的親密氣氛——他迅速抬起手,用那剛剛沾染了幻夢紫玉莓清甜氣息的手指,極快、極輕地,碰了碰她擱在案邊的手背。
一觸即分。像流星劃過夜幕,短暫得如同幻覺,留下的卻是烙印般的灼熱。
然後,他端起玉碟,轉身,步伐看似平穩,卻比平時快了許多,近乎倉促地離開了暖閣,留下一個筆挺卻隱隱透著慌亂的背影。
蘇青鸞站在原地,手背上那一點微涼又灼熱的觸感,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久久不散。她望著他幾乎是“逃離”的背影,先是怔忡,隨即,一抹無比明亮、毫無陰霾的笑容,在她臉上徐徐綻放,那光芒,勝過畫中所有蓮花的輝光。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方才被他觸碰過的手背,指尖輕輕撫上那一小片皮膚,鳳眸里光華流轉,像是盛滿了碎鑽的星河。她低聲自語,聲音輕軟甜糯,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蜜糖般的黏稠:
“膽小鬼……溜得倒快。”
窗外,夏日的晚風掠過荷塘,蓮葉簌簌作響,相互廝磨,彷彿在竊竊私語,傳遞著這一室未曾宣之於口、卻已濃烈如陳釀的悸動與情愫。暮色漸沉,為萬物鍍上溫柔的金邊,也吞沒了那個逃離現場的、心跳如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