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决心
第三十一章 决心
酝酿多时的暴雨滂沱而下。
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脸上，湿乎乎的衣服与皮肤黏在一起，令人倍感不爽。
太糟糕了。
指挥手持火把的士兵清理废墟，菲娅望了眼依旧跪在地上的艾丝蒂尔，后者眼神空洞，就像完全没感受到从头落下的雨点般，愣愣看着刚才诺琳化为灰烬的地面，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了很长一段时间。
哪怕站起身咒骂自己杀了她的姐姐也好，像现在这样一蹶不振的模样，既让人担心，又让人恼火。
尽管菲娅知道，换作任何人来，都难以接受现实。
明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避难所有了充足的食物与干净水源，城市里的混沌也被剿灭许多，人们脸上已经有对未来的向往与憧憬，甚至连废墟里的财物都被挖掘出来了一些，现实却给予当头一棒，将人从美梦中打醒。
欧洛伯爵家的大小姐，那位应该继承欧洛伯爵之位的长女诺琳，成为混沌的一员，不仅袭击诺尔顿与士兵，甚至还对艾丝蒂尔出手。哪怕不知缘由，事实就是事实，往来士兵紧皱的眉头与不安神情，已经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想法，自己付出忠诚，帮助领主的继承者救治伤员、恢复城市，结果毁灭城市的人就是城市的领导者本人，换谁来都会心生怒意。
同样的感情，艾丝蒂尔只会更甚。
目前唯一值得庆幸的，就只有混沌退去，没有在最糟糕的时候大举进攻避难所。
一位举着火把的士兵快步跑到菲娅身边。如今诺尔顿身受重伤，艾丝蒂尔的状态任谁来都能看出异常，于是上午展示过超凡实力的菲娅，便成为避难所的主事者。
“长公主殿下，人数清点出来了，一个没少。”
“伤者呢？其他方向有没有出现混沌？”
“没有。只有诺尔顿少爷受伤，正在宅邸疗养。”
菲娅看向与她一样站在雨中的士兵，在火把摇曳不定的光芒下，士兵的脸色格外沉重。菲娅又瞥了眼在废墟上忙碌的士兵，与白天充满干劲的模样不同，他们虽然有在清理废墟，但动作却缺乏生气，如同战败之师。菲娅不禁压低声音问道。
“这里有多少人知道诺尔顿被袭击？”
听见菲娅的话，士兵抬起头，然而话到嘴边他又突然停下，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不知道。”
他知道，只是不敢说，恐怕情况十分糟糕。
菲娅不耐地催促。
“你就说个大概的数字，我不会责怪你——待会儿我会把人数转告给艾丝蒂尔。”
“这……”士兵面露犹豫之色，最后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耷拉下头和肩膀，语气满是颓丧，“……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不管是我们这些家臣，还是那边的平民，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在议论，是诺琳大小姐毁了我们的城市。”
“所有人都知道了么……下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是。”
对士兵摆了摆手，示意士兵离开，菲娅转身走向依旧趴着的艾丝蒂尔。因为暴雨，菲娅让安娜塔西雅保护着莉提先一步回马车，自己则在这里指挥士兵清扫场地。
菲娅蹲下身，右手碰了碰艾丝蒂尔的肩膀——那身深红礼裙已经在暴雨中湿透——如同木头般，艾丝蒂尔没有任何反应。
菲娅皱起眉头，刚想说些责怪的话，但看到艾丝蒂尔带着一丝稚嫩的脸庞后，话语便哽在喉咙里。让艾丝蒂尔立即振作起来，对艾丝蒂尔的要求太高了。
还是先把艾丝蒂尔带回去，不能让她继续在下属面前出丑。
这样想着的菲娅叹了口气，一把握住艾丝蒂尔手腕，艾丝蒂尔就像没有意识的人偶般，毫不反抗地任由菲娅拽着离开。
◇
过去不知多久。
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避难所的民房里，旁边是熟悉的书桌，自己正坐在椅子上。
是菲娅把我带过来的么？
鲜血般的双眸渐渐恢复神采，大脑无比迟钝的艾丝蒂尔看向双手——上面沾满了污泥。
是趴在地上时沾染的吧，艾丝蒂尔心想，化为灰烬的混沌与雨水混合在一起，变成污泥般的东西，而这些灰色污泥，前一刻还拥有与自己姐姐一致的外貌。
诺琳·欧洛。
想到这个名字，艾丝蒂尔胸口一阵刺痛。
给予自己第二次生命，传授自己战斗技巧，即便自己受人唾弃，明知与自己这个残次品站在一起会拉低她的名望，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姐姐。
与其说是姐姐，更像母亲的温柔存在。
然而那样的存在，如今却对士兵与诺尔顿刀剑相向，恐怕那日在宅邸里攻击自己的人，也是诺琳姐姐做的吧，艾丝蒂尔不禁握紧沾满污泥的双手。
如果没有诺琳，就没有今天的自己。名为艾丝蒂尔的存在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诺琳给予的东西，自己曾一度以为，等那位温柔又优秀的姐姐成为欧洛伯爵，自己就可以作为辅佐官，回馈这位在自己浑浑噩噩时帮助自己，令自己能够抬头做人的姐姐。到那时，自己就能用最热切、最真诚的心去回报姐姐的恩情，就像她在自己被小贵族责难时为自己出气一样，自己也会用雷霆手段去为姐姐除掉那些不满她的人。
虽然无法成为家族的继承者，但名正言顺地站在姐姐身边，成为衬托姐姐的背景，这也是艾丝蒂尔希望的结局，对于被质疑纯种血统的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可现在又算什么？
不顾双手沾满污泥，艾丝蒂尔双手抱头，十指痛苦地插^入金发，漆黑淤泥顿时令金发黏着在一起。
过去她希望诺琳还活着，可现在，她无比希望诺琳已死，并且尸体就摆在她眼前。那样她便可以向领民宣告，今晚袭击避难所的诺琳是赝品，真正的诺琳已经死了。
——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果。秩序恢复，人们又可以充满希望地期待明天到来，欧洛伯爵家的人并没有对他们的领民刀剑相向。诺琳·欧洛依旧是那个受人敬仰的伯爵继承者，她的一生没有任何污点，她还是自己无比敬重的姐姐。
但这一切都是美好幻想。
艾丝蒂尔呼吸颤抖着。
就在刚才，她见到了诺琳，不论身姿还是用剑的动作，都与她印象中的诺琳一模一样，她对自己姐姐的剑技再熟悉不过，人的外貌可以模仿，可用剑的招式不是能轻易模仿的东西。那位不论何时都温柔可靠，令人心生倾慕的姐姐，居然会把剑刃朝向自己，倘若不是菲娅一脚踢偏那只手，自己的心脏已经被刺破。
脑海里回想起刚才划破右臂的飞刀，右臂的伤虽然痊愈，但残留的疼痛却冰冷刺骨。
自己的姐姐已经与混沌为伍了。
操控混沌的能力，不停制造袭击，乃至砍断诺尔顿手脚，这些都足以说明，诺琳不再是诺琳，至少不是那个对人无比温柔，受人尊敬的长辈。
制造杀死二十万人的灾难，将混沌放入城市，这是不可饶恕之罪，即使那是自己的姐姐也一样。
艾丝蒂尔右手的血契灼热起来。
她曾立下血契，不论制造毁灭的人是谁，她都会让对方付出血的代价，如果诺琳继续执迷不悟——不，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即便那是她的姐姐，她也必须握紧武器去面对。作为身体里流淌着欧洛家族血脉的贵族，她肩负着为家族与领民报仇的责任。
即便连这份责任也是诺琳教给她的东西。
苦涩在嘴中回荡，紧跟着的，是牙齿咬破嘴唇的刺痛与随之而来的血腥味，艾丝蒂尔放下插^入头发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让家族之人毁灭家族，再令活着的人立下血契，变成如今姐妹相残的局面。
绝望魔将，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怒涛般的仇恨从自艾丝蒂尔胸口溢出。
即使化为亡灵，我也不会放过你。
指甲刺入手心，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刺痛令艾丝蒂尔精神一振，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深吸了口气。
现在不是一蹶不振的时候。
姐姐和父亲已死，自己即是欧洛伯爵，而作为领主，不该在危急时刻自暴自弃，还有领民在等着自己，欧洛伯爵家的子嗣不会弃领民于不顾。
艾丝蒂尔站起身来，而伴随她站起来的动作，安静到连针落在地上都能听清的房间，突然多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看起来没事了。”
是菲娅。
不知为何，在听见这道和成熟一点边都沾不上的声音后，艾丝蒂尔内心却涌现出强烈的安心感，似乎只要有声音的主人在，一切就都不算难关。如同暴风雨中被铁链绑在巨轮上的、摇摇欲坠的小船，虽然自身无法和暴风雨抗衡，但因为更大的船只就在身边，便不再有孤独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这份感觉，艾丝蒂尔只在诺琳身上感受过。
艾丝蒂尔转向身后，菲娅明显刚站起身，双手还扶在椅背上。
如果是双手抱胸，背靠墙壁的话，应该更帅气。
明明是严肃的场合，艾丝蒂尔却忍不住这样想到，菲娅的存在如同太阳，让艾丝蒂尔心中涌起热流。
轻轻摇头，将脑海里的怪异想法驱逐出去，艾丝蒂尔表情放松下来。
“我看起来有那么脆弱吗？”
“有。”
“证据呢？”
“下午不还晕倒了吗？”
“啧。”
菲娅的揭短让艾丝蒂尔不耐地撇了撇嘴。
另一边的菲娅则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还能嘴硬，说明已经没事了，我还担心你会就此一蹶不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寻短见。”
“所以菲娅出现在这里，是担心我自杀？”
“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
菲娅苦笑着摊手。这里是之前艾丝蒂尔遭遇暗杀的宅邸，不过不是艾丝蒂尔遇刺的房间，至于马车，则停在庭院里菲娅只需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周围还有士兵守卫。
“刚才你一副愣神的表情，好像再也不会醒来，比喻可能不恰当，但样子就像失去孩子的母亲。”
“……应该是失去母亲的孩子，我还没到做妈妈的年龄。”
“是吗？人类的成年年龄是十五岁，吸血鬼在二十岁以前的发育速度与人类一样，成年年龄应该也是十五岁才对。”
“十五岁成年，不代表十五岁就成母亲，何况我连订婚对象都没有，拜这半边翅膀所赐，没人看得上我。觉得娶了我就是娶了一个累赘，会被旁人耻笑没眼光。”
一边说着，艾丝蒂尔一边让半边翅膀伸到身前，指了指自己的翅膀。
“真是暴殄天物。”
菲娅发自内心地吐槽，艾丝蒂尔可以说相当漂亮，吸血鬼的特质——尖牙、翅膀以及鲜血般的双瞳，更是给这份漂亮增色不少，再过几年，肯定有浅浅一笑便夺人心魄的魅力。还不提她本人的活泼性格与坚定的心。
“暴殄天物？”
艾丝蒂尔感到有趣地挑起眉。
菲娅耸了耸肩。
“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好了，闲话就到这里，你我都知道，时间不多了。你最好早点去领民那里露个脸，对他们说明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看见你跪在雨中的样子，诺琳与混沌勾结一事，也传得人尽皆知。现在只有把事情坦白出来，才能让他们放心。”
“嗯，谢谢你的忠告。”
艾丝蒂尔坦率接受菲娅的建议，随后把椅子拉到一边，又把桌子推到两人之间，朝菲娅努了努嘴，一副商量要事的表情。
两人相对而坐，艾丝蒂尔十指交叉，神情认真地说。
“菲娅，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
“说吧，身为挚友，帮忙是应该的。”
挚友？
不是只停留在相互写信程度的友人吗？
是因为失去记忆，所以误以为双方关系其实很好，还是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菲娅认可了自己？
无论如何，挚友一词都让艾丝蒂尔心头一热，她双手握得更紧一些，眼中也更多了许多真挚。
“我想设下一个陷阱，这需要菲娅的帮助。现在的姐姐状态明显不对，她和我认识的姐姐有天壤之别，诺琳姐绝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更不会把剑对着我和诺尔顿，她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我必须和她当面对质。”
“……我不觉得会有艾丝蒂尔想象中的结果，你也看见了，诺琳她没有血肉之躯，说到底，那还是不是诺琳都成一个问题。”
菲娅把白天安娜塔西雅“天马行空”的猜想以及自己想到的矛盾说了一遍。
即，如果那是诺琳，诺琳为何要毁灭城市，以及诺琳为什么不主动和艾丝蒂尔说明情况。安娜塔西雅并未一语成谶，如今的诺琳很可能不是人们印象里的诺琳，那只是一个徒有其表，连语言能力都不具备的空壳。
“我也知道这些矛盾，但如果我不亲自和她面对面的把话说出来，我会在意一辈子。哪怕到时候她什么也不说，直接挥刀攻击我也好，我想有一个和她……和诺琳姐面对面的机会，而只有菲娅你可以给我创造这个条件。”
说到这里，艾丝蒂尔的双手握紧菲娅的手。
比菲娅稍大一点的柔嫩双手无比冰冷，但桌对面那双鲜血般的双眸却充满急切与恳求，嗡动的嘴唇暴露了艾丝蒂尔的忐忑内心。
那是让人心生同情与怜爱的神情，菲娅不禁想起向神乞求救治的病人。
没有拒绝的理由。
菲娅无奈叹气。
“我答应你，但具体怎么实施？”
“谢谢！”
菲娅的回答让艾丝蒂尔眼睛一亮，全身都散发出庆幸与喜悦的氛围，连吸血鬼的翅膀都张开到最大，菲娅不禁觉得，如果艾丝蒂尔有尾巴，现在已经欣喜地摇来摇去。
“好了，快说计划吧，街道上的领民和士兵肯定已经人心惶惶，就等你回去安抚了。”
“我们可以这样——”
就像不愿意给人听见般，艾丝蒂尔的低语消失在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