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水雾之中
第六十四章 水雾之中
夜深人静。
宽阔的白色浴场内只有水流声响，因为环境温度偏低而水温偏高，浴场里到处是弥漫开的白色水汽，雾蒙蒙的景象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倘若是戴着眼镜的人来到此地，只需几秒，眼镜上便会结一层厚厚浓雾，而如果是身心疲惫之人，想必在泡入温暖浴池的瞬间，便会发出舒畅呻吟。
像这样巨大而豪华的浴场，即便放在繁华的希利瓦尔王都都很少见，而在整座王城中，也只有两处能与之匹敌的浴场，一个是王室专用的公共浴场，另一个则是给下人用来洗澡的地方，前者尚且不论，后者不论在规模还是布置上，都远不如现在菲娅所处的浴场，给下人净身的浴场仅仅侧重洗浴功能，放松身心的设计可谓没有。
这里是长公主的宫殿，整个王城中，只有菲娅享有单人的、巨大的浴场。浴场的墙壁上设置有数个热水口，这些龙头装饰的热水口会源源不断地涌出热水进入浴池，至于如何加热和实现水循环，则统统用魔法完成，菲娅不知道这样的浴场运行一次要花多少钱，但可以肯定的是，得用金币计价。
“哈啊——”
水雾缭绕之下，坐在浴池边缘，仅把双脚泡在浴池内的菲娅长长叹气。
换作平时，如果浴场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肯定会想着在这热水池里游泳，或者直接泡进去什么也不做放空大脑，但现在，她完全没有那个心情。
她伸出右手，重复握拳的动作，看着右手的眼睛却像在看非常遥远的东西那样，缺少焦点。
——自己揍了精灵王，揍了那个叫耶利多，同时也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那不是出于理性的行动，而是感性的、没有思考后果的行为，当时的自己只感到大脑一阵嗡响，理智被滔天愤怒冲垮，想都没想便在愤怒下一拳招呼上去，结果就变成了这样。
自己变得奇怪了。
菲娅放下握紧的右手，目光也跟着低垂下来。
虽然她没有以前的记忆，但她可以肯定，她从没有像这样失去理智过，过去的她做任何事前都会考虑后果，绝不做出格举止，而今天，她没能控制住自己。
尽管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但要说没有后悔，肯定是在自欺欺人，也许那时候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不跟父亲对着干，从一开始就用言语慢慢缓和父亲的怒意，将大事化小，一样能达到不让耶利多处罚安娜塔西雅的目的，可事实是，自己选择了最糟糕的方式，让今后变得无比麻烦。
“啧。”
自言自语地，菲娅重重咋舌。
现在的自己就像那些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后悔决定的人，在愤怒下做出不计后果的选择，事后又为此懊恼——丢脸丢到家了。
“呼……”
菲娅长吁了口气，她一边想着下午的事，一边动身走进浴池。她已经记不起气冲冲的从海之殿回来后，与同伴们说了什么，她只是躺在床上睡了一下午，连晚饭也没吃便让柯丽塔准备浴室，接着独自来到这里，大概那时候的自己已经把不高兴写在脸上，所以女仆们没有来打扰自己，现在整个浴场里只有自己一人。
真不像话，或者说，真不像自己。
即便自己确实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做出这种任性妄为、不顾他人想法的事，自己简直变成自己讨厌的纨绔大小姐。
太差劲了。
“更有精灵的感觉吗……”
任由被水雾打湿的黑色长发泡入水池，菲娅仰起头低声喃喃，她脑海里回想起过去格雷安说过的话，在那晚的庆祝之宴上，格雷安说自己变得更像“精灵”，应该就是指现在的自己更有感性，而不是像过去的长公主那样，总是用绝对理性的思考行事吧？
尽管格雷安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说出来，在对自己变得更像精灵感到高兴，但就今天的结果而言，绝对理性的长公主肯定能做得比自己好，自己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倒退了。
麻烦的是今后啊。
菲娅轻咬嘴唇，结果浴池里的水却因此流入嘴里，她只好从水里起身——考虑到把嘴里的水吐到浴池里会很恶心，她便干脆把水咽下去，反正浴池里只有自己一人，自己又是刚刚才到，水质肯定没问题。
她闭上双眼思考起来。
耶利多被打后的整个下午都没来找自己，说明耶利多并未因为自己打了他而怒不可遏，要把自己赶出王城。不仅如此，自己之前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柯丽塔也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表情，说明耶利多既没有做大张旗鼓的事情，也没有造访自己的宫殿，让人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普通来说，身为一国之君，被自己女儿在王座下一拳揍在脸上，怎么样也该气到七窍生烟，把女儿软禁起来甚至废除王储之位，像这样无比平静，反而令人内心不安。
当然，这个不安不是指菲娅担心耶利多对自己不利，而是心虚的含义，如果耶利多做点什么，她会心生勇气面对耶利多，而如果耶利多什么也不表示，轻易原谅自己揍他的行为，便让人心生负罪感。
虽然这一切耶利多罪有应得，但仔细想想，耶利多对自己这个女儿并不赖，甚至好到挑不出毛病。她明明有像尤琳莎妈妈那样既漂亮又有能力的王妃喜欢，但他却只喜欢维拉妮卡与自己这个女儿，结果到头来不仅维拉妮卡对他不闻不问，自己这个女儿还给他脸上来了一拳，站在男人与国王的角度，实在让人觉得可怜，简直像路边的乞丐，弱小到谁都能来踩一脚。
真麻烦。
菲娅心乱如麻。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接下来都太麻烦了。
菲娅很想一走了之，但责任感让她不能这么做，她讨厌耶利多，但这份厌恶已经在下午那两拳中消解许多，那时耶利多茫然无措的表情让她心生同情——没错，她对这个既是国王又是她父亲的男人感到怜悯，正因为这份怜悯还有作为女儿的责任，她无法做出一走了之的选择，更没办法在耶利多被揍后毫无斥责之声的状况下离开。
那要道歉吗？
这个想法浮现在菲娅脑海。
如果自己找到耶利多，坦率承认下午那一拳是冲动作为，自己不该做的那么绝，耶利多或许也会出于宠爱女儿的角度向自己道歉，说他也不该扇自己那一耳光，由此双方的矛盾得以化解，濒临破碎的关系又复合回来，一切都很好。
但自己不会去道歉。
作为女儿，自己确实不该对耶利多拳脚相加，但站在客观角度，耶利多做错了事情就是做错了事情，不仅破坏安娜塔西雅的家庭，还要把安娜塔西雅绞死，要让自己在这件事上道歉，绝无可能。
——如果耶利多先向自己道歉，自己说不定会说的委婉些。
话是这么说，既然走是不可能走，那么便要思考今后怎么面对耶利多的问题。
避而不见？确实有可行性，王城面积很大，不像在寻常民房里那样，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至于早会，自己可以像以前的长公主那样，不去谒见厅。
但自己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首先是承认与克蕾雅的关系，然后是深月的婚姻与圣树的复苏。
即便自己不去履行长公主的义务，不管圣树的死活，自己也必须要与精灵神沟通，才能解决克蕾雅身上的诅咒，而就像维拉妮卡说的，圣树目前还存在许多未解之谜，尤其是自己见到的那个昏暗祭坛和黑焰魔物，可能只有作为国王的耶利多才知道一二，想解决它们就必须与耶利多见面。
当然，除了这些带有极强目的性的问题，妥善处理父女之间的关系也很重要，就像自己很早前就认为的，自己既然接受了长公主的身份，那么就不能只接受长公主好的部分，拒绝履行长公主应该履行的责任与义务，更具体的说，不能只接受安娜塔西雅与尤琳莎妈妈的温暖，将一旁的父亲当作空气。
更不用说人和人之间本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如果因为存在矛盾就拒绝交流，无异于因噎废食，处理好这些矛盾，然后像过去那样好好相处才是正确做法。
可是，自己要怎么跨出这第一步才好？
在处理感情方面，自己是纯粹的外行、新手，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原本怎样今后就继续怎样，——可以倒是可以，但就算耶利多不在意，菲娅也会觉得心里有个坎，不舒服。
“啊啊啊……”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拿安娜塔西雅开刀，让人不爽。
就好像深夜里想起自己做过的尴尬事那样，泡进水池里的菲娅胡乱动起来，原本安静的浴场里顿时响起海浪般的搅动声。
直到几秒过后，浴室里突然响起门被推开的声音。
菲娅`顿时停无下来意,奇此时覇她已捌经笼没七有最开溜始的艺闷闷\不群乐撩,心中只有对自己丑态可能被人撞见的紧张与不安。
由于漫天水汽阻拦视线，菲娅无法看见进来的人是谁，不过通过对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她很快就判断出来者是安娜塔西雅——不对，跟在安娜塔西雅之后的还有较为轻快的脚步，来的人不止一个。
莉提也来了。
这也难怪。
如果只有安娜塔西雅，安娜塔西雅肯定会先敲门，得到自己同意后才进来，而如果有莉提在，莉提就会催促安娜塔西雅开门，然后啪嗒啪嗒地跑进来，明明是姐妹——不对，仔细想想，莉提和安娜塔西雅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安娜塔西雅和自己同母异父，而莉提与自己同父异母，然而当自己这三人站在一起时，却又是有着血缘纽带的亲姐妹，真怪异。
声音里带着一丝请求许可的心虚，安娜塔西雅远远问道。
“殿下，我们可以进来吗？”
这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心里这样想，菲娅嘴上轻巧说道。
“进来吧，我有好好穿着衣服。”
说是衣服，实际上是能遮住从胸口到大腿根部的白色浴巾，菲娅在泡进浴池之前，就已经将浴巾裹在身上。
接在菲娅的话之后，莉提小声吐槽。
“我觉得安娜姐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落下没多久，伴随光脚踩在打湿水的地板上的啪哒声，莉提与安娜塔西雅先后出现在菲娅身边，两人显然已经在外面的洗浴室洗完澡，打湿的淡紫色长发与金色长发高高盘在脑后，皮肤也显得格外白皙，只是不知为何，莉提明明是那种会一下跳进水池，故意激起巨大浪花的性格，今天却格外老实，和安娜塔西雅一样，先是小心翼翼地用小巧脚尖试了试水温，然后才敢慢慢走进来。
换在平时，菲娅肯定会对这种“坦诚相见”感到不好意思，莉提那种没料的贫瘠身体暂且不论，安娜塔西雅即使裹了浴巾，也完全挡不住完美的身材比例，胸口处的浴巾被夸张地凸显出来，哪怕隔着水汽，菲娅都能看见安娜塔西雅胸前若隐若现的深深沟壑，从纤细腰间到圆润臀部的S型曲线，即使包裹着浴巾，也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只是现在的菲娅心事重重，没心情感到为难，她撇开看向安娜塔西雅的视线，转而望着下方水池。她隐隐猜到安娜塔西雅和莉提来这里不单单是泡澡，伙伴们肯定是在担心自己，只是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揍了耶利多一顿，整个浴场也就这样安静下来，只剩热水口涌出热水的哗哗声。
最后还是莉提的感慨打破沉寂。
“呜呼呼~真舒服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想到姐姐一直一个人享受这么大的浴场，父皇对姐姐也太好了。”
一边说着，莉提一边做菲娅没做的事——在浴池里游泳，另外不知莉提故意还是无意，她的动作总是不小心荡开浴巾，偶尔暴露出空荡荡的胸前或者浴巾下摆，显得毫无防备。
菲娅勉强一笑接上话。
“那莉提平时是怎么洗澡的？”
“在寝宫的浴槽里泡澡，或者去王族专用的公共浴场，一般都是这样，住在王城的王室除了父皇和哥哥以外就没有男人，所以只要在父皇和哥哥都不在的时候去就好。”
莉提停下游泳站起身。由于她把淡紫色长发盘起来，暴露在光线下的雪白后颈与光滑后背便显得格外炫目，因为泡澡而浮现粉红色的肩膀颇为诱人。
精灵虽然因为魔涌可以同性结婚，但莉提讨厌男人，所以才有这番话。
“那莉提没试过向以前的我——长公主申请在这里泡澡吗？”
“不不不……那时候的姐姐看起来就很恐怖，我怎么敢开口啊，肯定会被姐姐无视。”
长公主有那么冷漠吗？
“不过以前的事情就不说啦，现在的姐姐允许我随便使用就好啦，”说到这，莉提假装无意地悄悄游到菲娅身边，她用自己的肩膀轻轻贴向菲娅沾着水珠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抬起紫红色眼眸，“姐姐在谒见厅和父皇说了什么？”
提到这个话题，菲娅瞬间感到一旁的安娜塔西雅呼吸一顿，全神贯注地倾听。
这个话题肯定逃不掉了。
菲娅没办法地叹气，早点让伙伴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能让她们放心，而且说不定莉提和安娜塔西雅能替自己出出主意。
菲娅咬了咬嘴唇，小声说。
“……我把耶利多揍了一顿。”
“呃。”
十分明显地，整个浴场里的气氛都僵硬一瞬，莉提与安娜塔西雅露出茫然神色，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听错了话，直到菲娅又补充一句。
“虽然他伤得不是很重，但我确确实实揍了他一顿，他下午没来找我吗？”
莉提和安娜塔西雅相互看了看，最后还是莉提脸部肌肉牵了牵，表情僵硬地笑着说。
“不……不愧是姐姐大人……做了没人敢做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