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风雪之行
第七十九章 风雪之行
光线透过窗户溜进屋内，将遍布斑驳痕迹的墙壁与天花板照的透亮。
这是一间普通民房，靠近灶台的墙壁被长期烟熏火燎染上焦黑，墙壁上则到处是或灰色或黑色的斑点——这是汗液和沾着泥土的手在墙壁上擦拭留下的痕迹，它们本不显眼，但长期不打扫，便会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下裹上越来越多的灰尘，进而滋生霉菌。
在这种屋主鲜有打理的条件下，房间里很自然的有股像是老鼠尸体和掉在角落的食物残渣发馊的味道，此外还有闷久了男人体味和被子发霉的气味，一般人如果没做好心理准备，肯定会在迈入屋子的瞬间恶心干呕。
而在环境堪称肮脏的房间里，一个男人正躺在乱糟糟的床上挣扎，他呼吸急促，仿佛在与恶魔搏斗，腿脚胡乱踢动，双手不断挥舞，几秒之后，他忽地发出惊恐叫喊，一下从床上蹦起。
“呃呃！！！”
然后，因为个头太高，这个留着蓝色碎发，眼神犀利的男人一头撞在天花板上，令整个房间都颤了颤。
“呃……梦么。”
虽然脑袋狠狠撞在墙上，但克拉克却并不在意，他像是如梦初醒那样，右手捂着脑袋，身体缓缓坐回床铺，眼睛看着虚空入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砸吧着嘴回归现实。
然后，他很快察觉到房间里的光线亮过了头，他租住的屋子只有烛火照明，不可能这么明亮，他扭过头去，目光顺着玻璃窗看向下方街道，瞳孔瞬间一缩。
下雪了。
屋顶与街道都被大雪染成白色，白茫茫的世界与他刚才的梦境如出一辙，只不过之前的他住在奢华宫殿，而现在他则蜗居在便宜隐蔽的旅馆内。
距离他抵达布洛瑟姆过去接近一个月，连雪都下了好几天，然而他依旧没能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按照他来时的预想，他现在应该已带着维拉妮卡逃到希利瓦尔边境，结果如今却连王城内的卫兵换防时间都没摸透，变得无从下手。
百年前禁卫军的防守根本没有这么严密，全都因为那个叫爱琳丝蕾特的精灵作祟，才让禁卫军变得如此纪律严明，克拉克心中暗骂，明明爱琳丝蕾特和自己一样是被放逐之人，结果她却选择成为王室的走狗，令人不齿。
话虽如此，难以潜入王城也是事实，即使自己蹲点近一个月时间，也看不出禁卫军换防的规律，仿佛他们的换防时间是随着爱琳丝蕾特心情变化而变化。
不仅如此，挡在克拉克面前的还有其他困难，如果只是摸不透换防时间，他克拉克好歹还能根据以往在王城待过的经验，混进每日凌晨运输食材的马车溜进王城，然而前段时间北境亲王奥德里奇的政变，让各项检查也变得严密，如果他想藏在马车里蒙混过关，检查货物的刺剑肯定会把他戳成筛子，再加上禁止一切魔法的『噤声之城』，整座王城在他看来就如同铁桶，不可能通过正常手段进去。
这几天他不止一次想过，假如奥德里奇政变时提前告诉他，或者他事先找到奥德里奇说自己能帮上忙，他说不定就能趁着奥德里奇政变混入王城，找到关押维拉妮卡的地方接走维拉妮卡。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他已经错过最佳时机，并且因为几天前突然现身王城的暗裔，整座王城的警戒级别更上一层楼，可能直到今年结束，他都没有机会潜入王城。
该死。
克拉克心中咒骂着，他其实有一张接近底牌的东西，那也是他此行的最大本钱，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那种伤天害理、令人抬不起头的方式，耶利多犯下的罪应该由耶利多和他的走狗承担，平民是无辜的，他并不憎恨生活在布洛瑟姆的普通精灵，不愿意使用那张底牌。
那只恶魔之所以出现在王城，就是为了把自己逼上绝路，克拉克几天前与那名差点丢了半条命的女恶魔见了一面，他明白暗裔在想什么，但如今他还没有被耶利多发现，他还有机会，他不甘心就这样被暗裔玩弄于股掌之中。
今天也继续去观察禁卫军的情况吧，只要观察的时间够长，迟早能找出禁卫军换防的规律。
想到这，克拉克起身穿戴衣服——几件简陋且脏兮兮的单衣，这样的装束并不足以抵御布洛瑟姆的严冬，但克拉克在与各种魔物的战斗中经历过比这更冷的环境，仅仅零下几度，不足以让他全身发抖。
笃笃。
正当克拉克准备离开时，房门突然被人敲了敲，克拉克精神一振，下意识拿起放在床头的细长武器，多年的逃亡生涯让他养成一点风吹草动就立马醒来的习惯，他眯起眼盯着门缝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门外的人发出声响，克拉克眼中的警觉才缓缓放下。
“是我。”
是千春。
克拉克松了口气，放下长刀。
“进来吧，门没锁。”
与灌入房间的寒风一同，顶着灰色狼耳，一头乱糟糟灰发的狼人女性踏入门内，她先是为房间里的难闻味道皱眉，然后快步走进屋子打开所有窗户，让空气流通起来。
“窗户闭得这么严实，你想闷死在这个破旅馆里么。”
“……”
克拉克没有用言语回答，他只是让到一旁，看着在屋子里忙上忙下，帮忙收拾衣服和被褥的千春。
自从他和千春有了那一晚的关系，他便难以找借口甩掉千春，千春也就堂而皇之地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习惯千春帮他忙活日常琐事的日子，只是如今来到维拉妮卡身边，埋藏许久的愧疚感又从他心底升起，他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维拉妮卡，也不知道把维拉妮卡带出来以后他该如何面对千春，倘若维拉妮卡讨厌千春，自己能把千春赶走吗？答案不得而知。
他只能尽可能不去做愧对维拉妮卡的事情，除了那一晚，他从未和千春有任何肌肤之亲，并且为了防止那天的事情重演，他住旅店会刻意要两间房，倘若千春执意睡在他的房间，他宁可去大街上睡觉，当然，这些事情并无法改变他内心的惴惴不安。
似乎是觉得一言不发的氛围太尴尬，正在整理床铺的千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那位长公主确实有几分能耐，这几天我亲眼看着圣树一点点发芽，现在圣树已经没有原先那种凋零枯萎的惨样，大变样了。”
克拉克微微皱眉。
“别和我提她的事情。”
“你就不关心安娜么，长公主日子过得好，安娜也能跟着享福，别告诉我你没注意到安娜对长公主的态度，一般下属可不会让自己的父亲向上司跪下来道歉。你差不多也该放下过去的恩怨，长公主都不记得你是谁，你还抱着过去不放，说到底那是耶利多的错误，有一句话安娜说的没错，没有人是自愿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她也不想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
“谁会讨厌生在王家？别说耶利多还百般疼爱她。”
提起安娜塔西雅，克拉克脸上的不耐更甚，他回想起他在马车上的所作所为——他明知道如果没有长公主，他们父女早就冻死在流放之地，结果他不仅没有感谢长公主，还将其咒骂了一顿，简直不像个男人，令人羞愧难当。
那时的自己应该先向安娜塔西雅道歉，带了个外面的女人到安娜塔西雅面前，自己愧对她们母女，结果事实是，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就因为没能控制住情绪，窝囊得不像话。
心中这样想着，克拉克内心对耶利多的仇恨却不支持他嘴软，他撇过头去。
“安娜已经成人，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我愧对于她，不会再妄自尊大干涉她的生活，但要我爱屋及乌喜欢上耶利多的女儿，绝不可能，我已经向她道过歉，不会再退让更多。”
“我也没让你喜欢上耶利多的女儿，不过是让你正视一些东西。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不然也不会现在都没动静，只是这件事情有更好的解决方式，长公主既然忘记过去的人和事，说不定只要你求求情，她就会帮你把维拉妮卡接出来，她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否则那时候也不会答应我，她会装作没遇见过我们，也许她心里还觉得她那父亲做错了事。”
“你想让我求她？”
叠好床铺的千春转过身来坐在床上，他看着克拉克瞪着眼睛的生气表情，大刺刺地翘起一条腿。
“哼，你拉不下这个脸，我可以替你求她。”
“不行，我不允许。”
“你在命令我？明明把我当陌生女人，现在却又来命令我？还是说你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了？”
像是在挑衅克拉克，坐在床上的千春挺直脊背，一把拉住克拉克衣襟。作为狼人女性，千春身材高挑，即使拉着克拉克衣领，克拉克的腰也不用躬的太深。
不过这无法改变克拉克皱起眉不满，他试图推开千春的手，警告般地沉声道。
“不要太过分了。”
“那你打算把事情拖到什么时候？就算有延长寿命的魔法药，你也活不了多久，潜入王城遥遥无期，我不想等到你死我都没法延续后代。”
我们只是个错误。
克拉克很想这么说，但他说不出口，他潜意识认为他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除非当初经过那一夜^情以后他果断抛下千春，否则“错误”这个词便像笑话，要知道，是因为他默许千春跟随他，所以千春现在才能坐在他面前。
千春并未继续给克拉克出难题，她渐渐松开克拉克的衣领，语气减缓，视线也瞥向一旁。
“如果维拉妮卡不喜欢我，不用你说我也会选择离开，狼人族的女人从不拖泥带水，我不过是想得到一个结果。你没有觉得愧疚的必要，当初是我乘人之危，否则也没有今天，不合适一拍两散就是。直到得到答案前我都会协助你接维拉妮卡出来，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克拉克低着头沉默许久。
“……对不起。”
“比起道歉，我更希望你能拿出实际行动，换成我们狼人族的男人，现在会说‘我会说服维拉妮卡让你留在我身边’，外面世界的人就是这么婆婆妈妈，连娶个老婆都纠缠半天。”
说到这，千春多瞥了眼克拉克。
她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她当初就是因为克拉克这份专情才决定悄悄溜出村子，这是她喜欢克拉克的一点——虽然被她用卑劣手段破坏了。
她发出无奈叹息，从床上站起身来。
“你想吃什么？进来前我好像听见你喊维拉妮卡的名字，又做那个雪地里的梦了么。”
“我——”
嗒、嗒。
克拉克才刚张嘴，二人便听见门外突然传来的脚步声，二人虽然租住在旅店，但这里并非寻常旅店，由于克拉克脸上刻有罪人烙印，如果被人注意到，很快就会遭到精灵检举，所以他们只能通过黑市的人介绍，住在有旅店性质的民居内。条件是差，但胜在保密性好，整栋楼内没住几个人。
正因如此，这道脚步声便显得极为刺耳，二人不自觉地将手伸向武器，牢牢盯视门口，千春的狼耳更是笔直竖起。
随着脚步声在他们门前停下，二人的警觉提升到顶点，克拉克甚至已经在长刀上汇聚魔力，随时都能暴起攻击。
然后，房门发出咔嚓一声，对方打开门，伴随风雪灌入屋内，三道人影出现在克拉克与千春面前。
尽管这三道人影都头戴兜帽，身披厚厚披风，但她们身上的一些体貌特征已经告诉克拉克她们的身份，三人里有两个人都是克拉克的熟人，她们拥有尖耳的精灵——黑发红瞳的精灵长公主，以及金发蓝眼、腰间挂着秘银细剑的护卫安娜塔西雅。
长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心中升起这个疑问的时候，克拉克的警惕也减少几分，他虽然知道安娜塔西雅没把他当成父亲，但见到女儿出现在眼前，他还是下意识放松警惕。
克拉克渐渐放松握着长刀的手，因为灌入房间的风异常干涩，他只得不断眨巴着眼确认菲娅与安娜塔西雅的样貌，直到菲娅抬起手示意安娜塔西雅合上门，摘下兜帽露出其下的精巧笑容。
“好久不见，克拉克。”
“……”
明明是与耶利多如出一辙的红色眼眸，克拉克却不禁为这份绝色动容，在他记忆里，身为王族的维拉妮卡也与菲娅一样，有着红宝石般的美丽眼睛，透过菲娅的容貌，他仿佛看见维拉妮卡本人，区别仅仅是维拉妮卡的笑容更纯真，菲娅的笑容则像在隐藏什么东西。
他明白菲娅不是单纯来问候他，尤其是菲娅身边那位人类女性，更是让他感到恐惧，他身体微微低伏着，保持随时都能进攻的姿势。
“你来做什么？想把我带到耶利多面前领赏？”
“我想抓你就不会亲自过来，不过是想叙叙旧，顺带为解决过去的恩怨提供建议。”
“恩怨——”
是想为虎作伥，为耶利多除掉自己？
克拉克稍稍拔出一些长刀，但千春抢在克拉克有所行动前握住克拉克的手，她一步跨到克拉克与菲娅之间，与克拉克的猜疑不同，千春用友好语气试探性地问。
“……公主大人没有想对付我们吧？”
“我确实答应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掺和过去的事情，但我思考许久，觉得一些错误的事情越早修正越好，由我斩断它们再合适不过，是时候还双方一个清净。此行除了我们这三人，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的行踪，你们可以放心。”
菲娅的目光绕过千春，落在神色忽明忽暗的克拉克身上。
“如果你不愿带着遗憾入土就跟我出来，我不想在这个狗窝一样的地方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