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女王之心
第三十一章 女王之心
持续三日的大雪终于在今晚结束,刮过贫瘠原野的刺骨寒风在窗户上制造阵阵呜咽声,加之漆黑一片、没有半点星光的夜空,倘若要杀人,月黑风高的现在无疑是最佳时机。
换作寻常人家,肯定早就门窗紧闭,事实上蛇人族城镇里的居民也确实是如此,如果现在走到街道上就能发现,街道里没有半点烛火,安静破败的景象如同被亡灵劫掠过的死城。
然而,这对菲娅来说并不成问题,她心中只有些微的兴奋,穿着浅色睡裙的她嗤的一声拉上窗帘,然后不顾裙底会不会走光,直接以背越式之姿,带着飘起来的裙裾落入床中,伴随大半身体陷入床的“噗呦”声,菲娅长舒了口气。
“啊~啊~不愧是我花了两天才试出来的成果,温度刚好合适,没有辜负我的时间。”
一边说着,菲娅一边在床上转身,就像把床当成抱枕般,整个人呈大字扑倒,紧紧搂住被褥与枕头。
“嗯嗯~~以前不知道那些活在冰冻星球的人为什么一进屋就抱紧暖炉,现在终于理解了,生物之躯虽然不便,但也比完全没有感觉的钢铁之躯更舒服——不对,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前一刻还在为温暖被褥发出奇怪呻吟的菲娅猛地抬头。
莫非自己以前是连人造人都不如的机器人?
在闪耀时代,人造人虽然也属于机器人之列,但拥有自我意识,享受与正常人类同等的权利,机器人则没有自我意识,属于牲畜一般,出生便是为了服务人类,因此人造人拥有与人类等同的五感,机器人则只能通过感受器知道冷和热,并不能明白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精致如人偶的冷淡五官变得微妙起来,菲娅连连摇头。
“不不,再怎么说我都不可能是那种牲畜一样的机器人,说到底如果我是那种程度的机器人,又怎么会诞生自我意识,嗯,就是这样。”
轻而易举想通,菲娅继续把脸埋在香香软软的枕头里——这是她白天偷偷从克蕾雅房间里交换的枕头——深吸了口带着淡淡药味的芳香,它的味道就好像把头埋在克蕾雅那银色的长发里。
“不过话说回来,一般故事里的主角都会想着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我却连找回记忆这种事情都不感兴趣,正常有感性的生物不会这样吧,不说拼死拼活的回家,至少也得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下次问问那些神好了,如果能遇见来自其他世界的圣子,也可以问问他们。”
来到世界树大陆足有小半年,菲娅却从没有遇见来自其他世界的人,莉提虽然两世为人,但也只能说她是转生者,真正的穿越者应该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全新的知识。
“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悲泣山脉找到白夜女神和极夜女神,如果找不到她们,就只能寻求世界树的古神和西边的火神,对了,还有一个冥神。”
菲娅并没有打算通过诺菈去见白夜女神和极夜女神,神明待在悲泣山脉不愿出来,肯定有她们自己的想法,让诺菈给自己带路,只会给诺菈平添麻烦。搞不好神明一生气,还要收回她圣子的身份,这样自己便欠下她一个人情,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与之相比,还是自己跑进去找人更踏实,这也是菲娅从一开始就没有问诺菈,选中她的神明究竟是哪位女神的理由,因为一旦开口,就等同于把火烧到诺菈身上。
此外要注意的是,从精灵神透露的只言片语可以推断,这个世界的神可以相互联系,并且一致排斥像克蕾雅与自己这样的外来者,认为外来者会破坏维持世界运转的规则。
其中克蕾雅身上外来者的气息更浓,神明一眼便能察觉出来,自己身上的气息则十分隐蔽,直到自己使用附魔之刃对精灵神造成伤害,精灵神才发现自己不属于世界树大陆。
因此,以后不能让克蕾雅直接出现在神明眼前,得尽可能将克蕾雅隐藏起来,直到言语说不通的时候,再用暴力迫使其低头。自己只是问个问题,让神明帮点忙,等以后神明有难,自己还会因为这个人情回去帮他们解决困难,这对双方都好,除非他们是傻子,否则不会宁可丢了命也不答应。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缇露露和诺菈。”
缇露露想称王,除了她自己需要努力,还要看夏佐与诺菈,其中夏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诺菈则不能这样做,这家伙虽然不怎么让人喜欢,但那是没人教她怎么做,而非她自身是无可救药的自负蠢货,罪不至死。
然而缇露露想成为冷夜的国王,就势必和诺菈有一战,菲娅想尽可能避免让二人的冲突升级为战争,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法,自然是按照兽人的传统,两人一对一的决出胜负。
可就算是自己悄悄帮缇露露取得胜利,缇露露以后也肯定会在与诺菈相处的时间里露馅,摆在面前的唯一方法只有用语言配合巨大优势,迫使诺菈承认失败,然后再给予诺菈好处,诏安诺菈以及她代表的圣子派,以和平收场。
但想用这个方法收场,就必须先击败夏佐,然后收拢夏佐的旧部,这样才能保证缇露露有足够优势逼迫诺菈承认失败,可连这个方法目前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实现,归根结底,留给自己和缇露露的时间太少,缇露露过去又没有积累足够多的家底和声望,各方面都面临重重困难,如同深陷泥泽,连抬起脚都有无比巨大的阻力。
真棘手。
抱着枕头的菲娅暗自咋舌,偏偏兽人以力量为尊,交通还极不方便,否则只要自己动用蛮力送缇露露成为王,后面用不了多久就能让整个冷夜臣服于缇露露。
“最多只要两天,夏佐的士兵就会兵临城下,得借这个机会把缇露露称王的事情散布给整个冷夜……”
距离缇露露用兽人的方式告诉年轻蛇人谁才是强者,已经过去三天,这三天里菲娅不是在训练缇露露,就是在带缇露露搜索周边零散部落的路上,这段努力没有白费,今天上午菲娅便找到一个只有两三百人的鼠人部落,并让缇露露出面让他们宣誓效忠。
那些鼠人理所当然地表示拒绝,甚至唾骂缇露露这种小女孩根本没资格成为他们的王,老老实实留下来给他们生孩子,才是缇露露应该做的事情,并且他们还格外嚣张地将菲娅一行围起来,宣称如果缇露露和菲娅不留下来,他们就会把缇露露抓起来献给夏佐。
缇露露没有让菲娅失望,双方很快便大打出手,结果仅仅不到两分钟,鼠人便在火球炙烤下,跪着亲吻缇露露的脚尖宣誓效忠,温顺的样子与先前桀骜不驯的语气判若两鼠。
如此巨大的转变也再度让菲娅意识到,兽人的思维方式与精灵和人类有极大差别,只要对方强于自己,即使前一刻还在对方面前叫嚣,他们也能在下一刻跪着俯首称臣,反过来,如果对方弱于自己,兽人就会一直骑在对方头上,肆意欺凌对方。
不论鼠人也好,之前被缇露露打断鼻梁的年轻蛇人也罢,都是如此。
同样是生活在世界树大陆的生物,思维方式竟有如此巨大的差别,让菲娅忍不住感叹,她掀起被子钻进去,然后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最近缇露露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这里的不对劲不是缇露露没有干劲,相反,最近的缇露露太有干劲,努力过了头,每次训练结束都会充满期待地问自己,她做的怎么样。
正常来说这是好事,但菲娅总觉得不应该如此,要比喻的话,就好像猛地把一根弹簧拉得太长,绷得太直,时间久了以后,这根弹簧便会彻底失去它原本的作用,她有些担心缇露露的精神状态。
至于缇露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菲娅也不是没有思路,缇露露变得努力是从两天前揍了那几名年轻蛇人之后,原因肯定出在这件事上,然而缇露露自己不说,菲娅也不便主动去问,她只能感觉到缇露露对她越来越亲昵,好像已经把她当成值得信赖的人。
“站在我的角度,这是好事,但这种隐隐的不安……”
咚咚。
耳边突然响起敲门声。
刚准备入睡的菲娅歪头看向房门,这个时候会来找自己的,也只有莉提和米露,菲娅觉得大概率是前者,因为窗外呼啸的风声颇为恐怖,只有莉提才害怕这种声音。
“门没锁,进来吧。”
“好的……”
“咦?”
没等房门打开,菲娅的精神突然一个激灵,她连忙坐起来。
来的人不是莉提,而是缇露露。
借助走廊的灯光,可以看见缇露露心事重重的表情,只有十二三岁的娇小身躯守在门边,失魂落魄的神情和浑身湿透的模样,让人想到被雨淋湿的小猫。
菲娅的心一下悬起,她赶紧走下床,把全身冷得如同冰块的缇露露拉进房间。
“缇露露?你怎么了?”
……
稍前一段时间。
“嘶……”
伴随哗啦水声,站在井边的缇露露拎起水桶,将刚从井里打出的水淋在自己头上。
刺骨的冰冷顿时浸入皮肤,汹涌的寒风也跟着卷走体温,苦痛令缇露露绷紧全身,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但她却感到精神比先前放松不少,整个人也冷静下来。
就好像一些苦行者认为痛苦是一种美德,因而用各种手段折磨自己一样,缇露露也在做相同的事情,区别只是苦行者的终极目的是寻求上天堂的捷径,而缇露露则是让不安的心获取片刻安宁。
她在畏惧。
惊恐、害怕、慌乱、紧张,一系列负面情绪早已在多日积累下达到极限,今日与鼠人族的对峙终于引爆这些,她感到无法抑制的惶恐,一整晚都冷静不下来,只有寻求肉体上的刺激,才能令她暂时放下紧绷的神经。
照这个趋势下去,她终有一天要和那些大人物对峙,不仅圣子,还有冷夜的国王以及数以千计的、数不清的部落族长与祭祀,她畏惧和这些人见面,也不敢承担成为国王后的责任。
她确实是对着所有人说她想成为国王没错,但那是因为她知道她就算这么说了,也不会真的成为国王,背上她承担不起的责任与担当,而之所以不想成为国王却还这么说,则仅仅是不想让拉德里克与她的追随者失望。
此前在尤莱顿伯爵的城堡时,诺菈的怀疑并没有错,她缇露露只是被拉德里克推着走,她确实想为自己的族人和双亲报仇,但也只限于杀了夏佐和当初与事情有关联的人,正因如此,她才选择加入魔女殿堂。
她从未想过要一跃成为冷夜的女王,背上数以亿计的人命,这既是出于清楚的自我认知,知道自己没有女王的资质,也是出于对他人指摘、怨恨乃至敌视的恐惧。她见过太多追随者为了保护她而死,也知道自己是怯懦且优柔寡断的人,只要一想到成为国王后要面对的种种困难——他人信任的目光与失望的眼神,她便感到双腿发软,只想找个角落蹲着逃避。
而y这i几⊙天的翼努力,柒仅仅咝是她一吾时兴起(,没有九做认真)思罒考的结揪果,八这种靈心理就@如同夢刚入学的差生到了新环境以后决心好好学习,总是只有三分钟热度,很快就会随着时间推移,毅力被玩心战胜——
这个比喻不够贴切,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内向拘谨、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人下定决心出门寻找工作,在找到工作以后想改头换面,变得讨人喜欢,然而才工作了几天,改变的心便渐渐被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压垮,一边勉强应付同事的邀请,一边想着还是原来的状态更适合自己,只想早点回到那只有几平米的小屋。
如今的缇露露就是这种状态。起初是被拉德里克推着与菲娅一行相识,然后又被推着回到冷夜,接着又因为菲娅表露的善意,慢慢放下对菲娅的戒备,试图与这位大自己几岁的姐姐成为朋友。
紧接着,一系列眼花缭乱的事情让她情不自禁对菲娅产生信赖,甚至开始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位关心并帮助自己的精灵公主就像自己的家人。
因为这种期待,她开始迎合菲娅的想法,希望以此得到菲娅的喜欢,甚至因为菲娅画下的大饼,变得对未来充满希望,可等回过神来,困难真正到来时她才发现,她已经被菲娅推着朝女王的方向狂奔了相当长的距离,不只是教训过去欺负她的年轻蛇人,更是在今天让鼠人的小型部落宣誓对她效忠。
这并非她期待的结果,被人宣誓效忠,他们听从自己命令的代价是自己也要保护他们的安全,为他们的生活负责,如果他们有事,身为王的自己必须出面为他们解决危难,而除了这些,身为王还必须维持王的威严,无时不刻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压抑自身的天性。
她不是没体验过这些,她有自己的追随者,并且光是在这些追随者面前维持天真无邪、纯真而勇敢的形象,就已经拼尽全力。为了满足他人心中的想象而扮演成另一个人,这份压力是没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也无法体会到的折磨。
然而她却无法反抗这些,也不能表现出软弱和退缩,这些追随者为了保护她舍弃家园与性命,她怎么能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得不堪?更何况拉德里克也一直在支持她,绞尽脑汁为她想办法,她根本说不出不想成为女王的话,一旦说出来,便是背叛了大家的信任和一直以来的付出。
可光是不足百人的期待便让她精疲力竭,未来越来越多的人向她宣誓效忠,她又该如何面对大家?她没有把握到那时都还能完美掩盖住真实的自己,并且一想到今后要背负的责任,她便感到胸口就像有一块巨石压着般喘不过气,仿佛自己的失败、大家的失望已经近在眼前,令人惶惶不可终日。
那些人说的没错,名为缇露露·露裘的人没有成为女王的资格。那天诺菈在城堡里对她说,可以让她成为傀儡女王时,她多么想一口答应下来,这样既能保证她追随者的安全,也能提前报仇,并且她还可以不用背负那些她承担不起的责任,大家都能得到好的结局。
然而她没法做这种决定,因为诺菈偏偏当着拉德里克与她追随者的面说这些。不论拉德里克还是她的追随者,希望看到的都是她成为女王,而不是傀儡,她无法想象当她答应自己愿意成为傀儡时,拉德里克震惊与失望的神色,更无法想象拉德里克离她而去的样子,所以她只能拒绝诺菈的提议。
而现在,由于她沉湎于菲娅这位既是老师又像姐姐,甚至妈妈的教育与关心,使得她要在几天后面对夏佐军队时宣称自己会成为女王,甚至未来要率领军队出征,这份沉重的责任与信任,她只是想想便感到无法呼吸。
趁着还没有真正跨出那一步,早点向老师说明这一切,以老师对自己宽容,事情也许不会那么糟……缇露露在不知不觉中抱紧冰冷的双臂,自己可能会令老师失望,但这总比对着所有人宣告自己要成为女王后,再说自己没有成为女王的资格与信心强。
不……
寒冷令缇露露的身体轻轻发抖,但她只是牙齿紧咬下唇,五官逐渐扭曲。
自己和老师才相处一周,即使老师真的因为失望离自己而去,对双方也没有太大损失,只要过一段时间,自己和老师就都会忘记对方,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哪怕这很丢脸,自己会被老师当成废物和懦夫,也比事情越来越糟糕强,趁相处的时间还短,长痛不如短痛,对双方都是解脱,这世上有更适合老师的人,自己只是茫茫人海里不起眼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缇露露胸口越发揪紧,难过和痛苦令她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滚,随时会顺着食道从喉咙里涌出,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艰难地朝宅邸迈出一步,这是她必须做的事情,这对双方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