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重叠的梦
第五十章 重叠的梦
失去色彩的、只有黑白灰三色，有些泛黄的画面，双腿就像不存在一样，完全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梦境。
十分熟悉这幅画面，诺菈撇了撇嘴，如果不出意外，这里马上就会变成她见过无数次的梦境——年幼的自己在火场中逃生，然后被突然从火焰里跳出来的士兵堵住去路。
实在是不爽。
然而出乎诺菈意料的是，变化的泛黄画面并未扭曲成火场，而是变成另一个诺菈熟悉的地方，或者说，是她不久前待过的、月咏开设的酒馆二楼。
自己面前坐着一位比自己稍矮的、将乌黑长发绑成披肩双马尾的娇小精灵，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看她，而是全神贯注地低头控制手中火球，一点点放松对火球的束缚。
没有做火场的梦？难道我对菲娅的印象盖过了噩梦？
没等诺菈高兴自己终于不再做噩梦，菲娅手中火球突然“扑”的一声膨胀开来，火墙般扑面而来的烈焰瞬间让诺菈感到皮肤滚烫，诺菈甚至觉得，自己的睫毛下一秒就会被高温点燃，她见过类似情景——在火场逃生时，被燃烧的房梁劈头盖脸地砸下，剧烈灼痛伴随恐惧涌现在她心头，以至于她一时愣在原地，忘记该作何反应。
她猛地意识到，并不是她对菲娅的印象盖过噩梦，而是她在酒馆里品尝菲娅的火焰时，菲娅带给她新的难忘记忆，瞬间膨胀开来的、仿佛要吞噬她的火球，令她重新体会到年幼时的恐慌与弱小，以至于将面前汹涌而来的火墙与火场联系在一起，她没有逃离噩梦，而是做了新的噩梦。
顿悟在电光石火间消失，皮肤感受到的滚烫正拼命提醒诺菈赶紧解决面前火墙，可恐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下意识想逃避。
直到菲娅的声音响起。
“诺菈，趁现在！”
趁现在？
声音如同惊雷吓醒诺菈，她大脑一个激灵，猛然从恐惧中回过神来，这里并非火场，而是布林卡特城的酒馆，自己和菲娅正在尝试魔法火焰的味道，更重要的是，自己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
断掉的思绪重新接上，她赶忙使用火猫的天赋魔法，原本气焰滔天的火墙温度飞速下降，只是眨眼时间便在诺菈的魔法下失去温度，仿佛被驯服的恶龙，乖乖听从诺菈命令，一齐成为诺菈的养分。
差点失态了。
诺菈悄悄松了口气，要是被菲娅知道她刚才害怕到大脑一片空白，肯定会被菲娅笑掉大牙。
明明在正式战场上面对敌人的火焰魔法时，自己绝不会联想到当初遭遇，偏偏在这种时候联想到，大概是自己毫无防备，事发突然吧。
诺菈试图瞥向菲娅的脸，可涌上味蕾的华丽味觉顷刻冲散她的思绪，菲娅的火焰令她感到自己好像在直视冬日暖阳，浩瀚的温暖包裹她全身，久违的放松使她全身细胞都呻吟出来，甚至她自己都差点没控制住发出舒适叹息。强烈倦意涌上大脑，一切压力都消失不见，所有疲惫在这一刻如海啸般袭来，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就这样睡一觉也不错——不对，也许该趁着在梦里的机会，对菲娅说一声，其实她的火焰味道相当好……
想法刚掠过脑海，诺菈眼前景象陡然发生变化，昏黄灯光与和煦气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弥漫浓烟的黑夜。
焦糊味混合皮肉烤熟的味道灌满神经，四周到处是女人的哭喊与木头爆裂的声响，村子里正上演一场屠杀，而自己只能以旁人视角，冷漠注视这一切。
“切。”
自己又掉回那个在火场里逃生的噩梦。
先前感受到的放松一扫而空，从天堂掉到地狱的落差令她面露失落，然后转化为愤恨重重咋舌。这场噩梦犹如缠绕在她身上的鬼魅，即使经过十年沉淀，也没有要从她脑子里消失的迹象，如今甚至在她感到美好的时候突然冲出来，将她撞得鼻青脸肿。
就像经历过饥荒和地震的人，必须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才能安心那样，过去体验过的痛苦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湮灭，它们就像蛰伏在角落的毒虫，仅仅只是蹲在那里盯视屋主，便能让屋主如坐针毡，一旦屋主放松警惕，它们便会跳到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用疼痛和恐惧让人记住它们的存在。
明明都已经成为圣子，却还会被这个梦境困扰，到底是自己没有彻底成熟，还是噩梦给自己的印象深刻到无法忘却……
四处是凄厉哭喊和求饶声的画面继续前进，诺菈看见在火场里寻找出口的自己，画面里那位幼小的火猫已经爬到村子边缘的矮墙边，那里虽然燃烧着熊熊烈焰，但却存在一个可以供人逃离村子的缺口，吵闹声被甩在身后，缺口对面则是黑暗幽深的树林，似乎只要爬出去，就能逃离这片火海地狱。
但这只是贵族私兵的恶趣味，他们故意放自己溜走，制造希望就在眼前的假象，藏在矮墙两侧，只要自己靠近，他们便会一下从火焰中出现，以自己绝望的表情取乐。
自己对火的恐惧有一部分就来自于此，盛大火焰后面会跳出面目狰狞、力气远超自己的士兵，那副残忍笑容即使是今天也历历在目，比喻起来，就好像被吓破胆的人在经过拐角时，总会担心拐角另一侧会突然跳出吓唬自己的人，区别只是自己的程度更深。
这场无聊的梦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诺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拳头却情不自禁地攥紧发青，她希望自己代替画面中那位幼小火猫，再亲手杀一遍这些无恶不作的混蛋，鲜血带来的畅快在脑中窜过，可这更加加深了她无法干预梦境的不甘。
嘁。
诺菈再度咋舌，如今画面里的自己已经爬到缺口前方，眼睛里满是逃生在望的喜悦，她将目光瞥向一旁，不想看见自己无助和绝望的眼神，她是火猫族的族长，冷夜的圣子，不应该露出那种怯懦表情，即便是过去式也一样。
“哈哈！你以为你能逃吗！”
刺耳笑声从火焰另一头传来，年幼的自己则像见到恶魔般猛然怔住，紫色猫眼中飞速爬上恐惧与害怕，双腿也控制不住地发抖，一边后退，眼角一边渗出眼泪。
软弱的蠢货。
正因为害怕的人是自己，诺菈才如此咒骂，她明白那时的自己并不像现在这样强大，可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丢脸愤恨。
然而，就在诺菈以为剧情会像以前那样，士兵跟随声音一起从火焰对面跳出来时，周围熊熊燃烧的烈焰突然像被泼了油一般轰然升腾，紧接着是男人被火焰灼烧的惊慌惨叫。
不仅如此，瘫倒在火场中的自己被一位黑色人影抱起，伴随黑色人影不带丝毫感情的清冷声音，周围火焰就像被这位少女操纵般，以铺天盖地的绚烂火墙朝所有士兵席卷而去，喷吐蛇信的火蛇带来接二连三的凄厉哀嚎，任何求饶都无法停止火焰吞噬生命，甚至直接钻进那些张嘴大喊的士兵喉咙里，仅仅一分钟，村子里便一片死寂，只有木头燃烧的爆响依旧。
尽管只是梦，但得救的喜悦却充满诺菈的心，她不知道这位黑色人影是谁，可梦就是这种无厘头的存在，现在的她犹如被野兽逼上绝路时，突然有骑着龙的白马王子现身搭救一样，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激浮现在她脸上，她甚至产生一种这一生都要报答这位恩人的念头。
要说的是，并不能就此认为诺菈过于简单，没有过在绝路上被人拉一把的经历的人，很难切身感受到被他人出手相助时的感激，更别说她是被人救了性命。
是克蕾雅吗？还是自己的女神大人？
也许是身形，也可能是少女隐约透露出的气质，诺菈隐隐觉得自己见过这位少女，这位少女蹲下身抱起年幼的诺菈，尽管臂弯格外纤细，明显是少女的手臂，但依然让诺菈感到安心，似乎只要这位少女在这里，就没有人能伤害到她，甚至比她的父母带给她的安全感还要强烈。
直到此时她才察觉到，她已不知何时从旁观者视角变成梦境里那个年幼的自己，她满脸喜色，抬起头来，想向可能是克蕾雅，也可能是女神的人道谢，诉说自己有多么思念她们，甚至想看清楚她们的脸。
可就在此时，梦境里的一切飞速后退泛白，不论跳动的火焰还是死寂一片的村庄，都在快速远离她，她连忙伸出手挽留，惊恐呼喊，却发现喉咙不论如何也无法发出声音。
然后——
“诺菈，诺菈？”
脚踏实地的感觉反馈回四肢，身体被摇晃着的诺菈渐渐恢复意识，只不过梦中想挽留恩人的急迫仍残留在她心中，她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并不是看周围发生了什么，而是像差点溺死的人那样大口喘息，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眼中带着慌张搜寻四周，寻找那个在梦里救了自己的人。
好在如此时间只持续了不到一秒，照进眼睛的强烈光线与周围的吵闹声让她呆愣片刻，接着如梦初醒般，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噩梦里醒来，脑袋发懵的她单手扶着额头，努力平复纷乱的心。
这里是哪？之前发生了什么？
“睡得这么香，难道你昨晚看见那些满地爬的魅猫，兴奋到一整晚都没睡？解决发^情期的生理问题很重要，但也要注意节制啊。”
菲娅的调侃从一旁传来，诺菈下意识看过去，换作平常，她的侧重点肯定在菲娅的污蔑上，但刚从噩梦里醒来的她没心情和菲娅争辩，她的眼睛缓慢恢复焦点，终于想起自身境况。
这里是搭建在关所后方的临时哨所，距离地面足有十五米，完全木质的结构加上本身只有瞭望作用，让它仅仅一天就搭建起来，自己则坐在哨所的椅子上，监督士兵抵御魔物袭扰。
仅仅一夜时间，魔物就又从森林里冲出来，虽然数量很少，强度也不高，但有晶体傀儡的前车之鉴，不亲自坐镇关所，自己无法放心，谁也不知道森林里会不会冒出第二个晶体傀儡，如果自己不在，将招致毁灭性后果。
话虽如此……
诺菈目光怪异地望向说话的菲娅，哨所上的空间十分狭窄，只有三四平米，自己刚才似乎是以躺着的姿势睡着，现在这里只有自己和菲娅，自己起身的时候也是从菲娅的方向起来，也就是说，刚才自己迷糊之间睡到菲娅腿上了？
膝枕？
以前克蕾雅都没有这样过。
明明看起来没料，腿睡起来却挺舒服。
不、不对，关键点应该在自己居然睡在抢走克蕾雅的情敌身上，这算哪门子诡异的事啊！
一时间，诺菈肌肉僵硬起来，恨不得把背后属于菲娅的味道全部拍掉，但她的理智又不允许她做如此冒犯之举。
首先，菲娅愿意给她膝枕绝对是优待，要知道，这是希利瓦尔的长公主，下一任精灵女王，真正冒犯的人是自己；其次，菲娅这是好心让自己睡得舒服一点，自己要是恶言相向，就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最后，菲娅身上总是有股好闻的、软乎乎的公主的香味，虽说她对菲娅有抵触情绪，但平心而论，这股女孩子的香甜让人流连忘返，不忍心拍掉，是平民出身的她没有的东西。
她面露窘迫，以假装擦拭嘴角的动作挡住面部，小声问道。
“我睡了多久……”
“也就十来分钟。”
菲娅嘴上回答的同时，不断用手帕擦拭靠向诺菈一边的肩膀，那里隐隐有水渍，诺菈猜到这里的水渍是什么，但自尊心让她不敢承认，她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
“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一开始还以为你只是累了想找个地方靠一下，结果睡到口水都流到我身上，你得负责给我把这身裙子洗干净。”
真是口水！
诺菈脸颊扑通一下变红，心脏也怦怦跳个不停，难以言喻的害羞一下占据她整个心脏，她像屁股着火了那样站起身，结结巴巴到话都说不清。
“对对对不起！菲娅把裙子脱下来，我马上去找月咏她们帮我洗干净，不对，是我自己洗——！”
“喂，松手！你想让我在这里脱得只剩内衣？冷静点！”
菲娅死死拉着肩膀处的衣服，同时还用空间之手揪住诺菈猫耳，让诺菈远离自己。
感受到疼痛的诺菈这才回过神，带着异族妩媚的脸庞满是扭捏与羞耻。
“说、说得也是……但让你穿有口水的衣服……”
“『清洁』。”
淡淡蓝色光辉拂过，菲娅衣服上的水渍就像被擦除漂白般消失不见，菲娅长长叹息。
“我是看在你很累的份上才让你靠一会儿，你刚才是做噩梦了么，不仅竖起眉毛，还咬牙切齿。”
“算……算是。”
并未因为菲娅的转移话题从羞耻中走出来，诺菈扭了扭肩膀，浑身不自在地回答，注意力全在菲娅肩头，然后，她忽然注意到菲娅的黑色礼裙与乌黑头发，隐约间，菲娅的身影和她梦中那个黑色人影重叠起来，她不禁呆住片刻。
那不应该是克蕾雅或者自己的女神吗？
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菲娅。
她下意识否定自己，却又很快再次否定。
不，仔细想想，梦天生就是没有规律的东西，出现菲娅也无法代表什么，而且梦里那位少女操纵火焰的能力，还有那盛大绚烂的火墙，的确符合菲娅在自己面前展示的魔法。
只不过……
虽说那只是梦，自己并不需要真的去感激菲娅，但残留在心里的获救感带来的感激情绪，却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以至于诺菈看菲娅的眼睛都柔和起来，情不自禁地多了亲近之意。
不对，就这样把两个人重叠在一起还是太武断，反正自己没看见恩人的脸，没有证据说明那个人就是菲娅，不能就这样认可菲娅，再说把梦和现实混为一谈太荒谬，自己还是冷静点，嗯，没错。
心中两股念头不断交锋，诺菈的尾巴不断甩来甩去，不过菲娅并不知道诺菈内心的纠结，她用空间之手捏了捏诺菈的猫耳，然后在诺菈皱起眉不高兴的表情里，朝远处努了努嘴。
“我叫醒你不是无的放矢，悲泣山脉那边有东西过来了。”
如同菲娅说的那样，站在哨所上方，可以看见远处森林飘来一片白茫茫的东西，乍一看像云朵，但云朵并不会出现在贴近地面的高度，那更像雾气一类的东西，所过之处树叶以极快速度泛黄枯萎，如同移动的死亡。
切换到菲娅的『看破』便能发现，那是无数嘶吼着朝布林卡特城而来的幽灵，也就是此前菲娅和诺菈进入悲泣山脉时遭遇的雾妖。因为这些雾妖还处在幻象结界范围内，所以没有展现真身，但以它们的前进速度，离显露真身只差十几秒。
“雾妖？”诺菈一眼便认出对方身份，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连这东西都跑出来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看见的第一时间就叫醒你，是你自己浪费时间。除了雾妖，下面还有被惊吓的其他魔物，赶紧让士兵准备迎战，你自己也做好准备，我要先下去，让莉提她们回来。”
“好！”
没有任何迟疑，诺菈严肃点头，一步便跳下哨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