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交错的梦境
第三章 交错的梦境
所见之处尽是模糊不清的昏黄色调。
流放之地。
安娜塔西雅熟悉这个地方。
举目望去只有破败的石造房屋，而就连石造房屋在这里都算奢侈住所，更多人住在几块木板和破布搭成的窝棚里，这些窝棚杂乱无章的耸立在地上，因而街道歪歪扭扭，经常狭窄到只能允许两人并肩通过，地上到处是未干的水洼，里面的黑水发出阵阵恶臭，谁也不知道这些死水积存了多久，可能它们存在于流放之地的时间比这些精灵的寿命还要长。
好饿。
不等安娜塔西雅反应，她的肚子便疯狂向她表明存在感，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好好吃过东西，要不是有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求生本领，她可能早已像路边那些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乞丐，只能勒紧裤带，蜷缩在角落里苟活。
想到这，安娜塔西雅怯生生看向躺在路边的乞丐，这些衣不蔽体，只剩皮包骨的人虽然一动不动，但她知道他们没有死，这些乞丐在等周围的人彻底咽气，那样他们便能像嗅到肉味的饿狼那样一拥上前，将死去的人分食，这在流放之地里司空见惯。
流放之地靠近幽冥之地，环境比冷夜更恶劣，即使种下粮食，也只能收获不足以饱腹的食物，更别说粮食可能还没成熟，就被觊觎者趁夜偷走。
帝国的援助不会恩及于此，更没有法律可言，偷窃、抢劫、绑架以及杀人，种种不能见光的丑恶在这里屡见不鲜，即使光天化日下出现，活在淤泥里的人也不会在意，或者说，大多数人还会以此为乐趣欢呼，以他人的悲惨为食。
不想和这些人扯上关系，感到自己被窥伺的安娜塔西雅左手裹紧斗篷，右手捏住腰间比她人还高的长剑，孩童和少女在这里是稀有物种，男性精灵可以卖到一个好价钱，少女则可以作为多次使用的商品，安娜塔西雅见过被掳走的女性，那副眼神空洞，失去神采的样子，和行尸走肉无异，要不是她还没成长到可以当商品的年纪，从她刚出门的时候就会被人盯上。
要是运气好，遇见落单亡灵就好了……
只要能拿到骷髅士兵的头颅，就能到流放之地的中心换取食物与生活必需品，在流放之地，这是比帝国金币更有价值的货币。
然而击垮一个骷髅何其艰难，帝国没有给他们这些罪犯派发像样装备，更别说亡灵往往集群现身，他们又长期处在饥饿状态里，像她这样的小孩想击败骷髅士兵，只能看运气。
“小妹妹，你要去哪？”
正当安娜塔西雅埋头前进时，一个高大身影挡在她身前，她皱起眉头，后退一步，连带着手里的长剑也抽出一截。
“让开。”
“哦呦，脾气这么爆，小小年纪带着武器上街，这太危险了，不如把它卖给我们，我们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交换。”
拦在安娜塔西雅前面的男人轻佻说着，望向长剑的眼睛充满贪婪，尽管安娜塔西雅尽可能在剑鞘上抹了泥水，让它看起来锈迹斑斑，但剑鞘这种东西在流放之地本身就是稀罕货。
“让开。”
安娜塔西雅声音里多了许多不耐，温柔在流放之地是多余的东西，只有表现得不好惹才能保全自己。
“真把自己当东西了？你那废物爹不给我们老大面子，连你也敢蹬鼻子上脸？什么东西！”
“杰克。”
男人抬起脚准备踢向安娜塔西雅，然而一只大手抓住男人肩膀，随后另一个身材更高大的男性出现在安娜塔西雅面前。
安#娜塔西柳雅见过l这个i人,n这是g这一带?的地头e蛇,#每当r有新人爾进入他鏾的地盘飼,他便坝会上门覇收取一丝笔费裙用,只可惜自己的父亲没心情理会他,双方起了争执,而后这个男人不是克拉克的对手,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完了。
安娜塔西雅心中咯噔一声，因为克拉克喝醉酒好几天，她才不得不独自出门寻找能填肚子的东西，现在遇见父亲的仇敌，今天恐怕难过这一关。
强忍着不让双腿打颤，安娜塔西雅吞了口唾沫，她只是七十多岁的精灵，魔力更是只有第一位阶，不可能战胜面前几名有着隆起肌肉的男人。
地头蛇微眯起眼，表情越发凶恶。
“交三枚金币的暂住费，我就放你过去，这是规矩。”
“三枚金币？把你们这些人加起来卖出去都不值三枚金币，你对我不利，我的父亲不会放过你们。”
“放过？就凭你那酒鬼父亲？流放之地有的是人能杀了他，更别说那就是个酒鬼，你只是他的累赘。”
啧。
安娜塔西雅心中大喊不妙，这个地头蛇说得没错，但凡克拉克还有一点用，她也不必单独出来猎杀亡灵换取面包，事实是就算自己死在这，克拉克也不会关心，那个男人已经被仇恨蒙蔽双眼。
“我没有金币，最值钱的只有这把剑，你们要就拿去。”
“你不就是值钱货？从王都来的犯人一向细皮嫩肉，虽然小了点，但亚尔亚男爵这有不少好这口的肥猪，上供给他们，报酬肯定比三枚金币多得多。”
上下扫视斗篷里的安娜塔西雅，抚摸下巴的男人好像想起什么，脸庞渐渐浮现不轨笑容。
“卖出去前先自己品尝也不错，在你父亲面前脱了你的衣服，让你父亲听你惨叫，肯定是不错的表情，光想想就热血沸腾啊……有意思。”
“人渣。”
安娜塔西雅的咒骂让男人面露不悦，他重重挥手，示意手下把安娜塔西雅抓起来，安娜塔西雅立刻转身逃跑，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包围。
死之前也要带走几个。
眼神狠厉，安娜塔西雅呲拉一声抽出长剑，但就在此时，一道铃音般清澈的声音响彻街道，与浑浊空气格格不入的音色犹如降临尘世的天使。
“等等！”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声音的方向，然后，一位披散浅绿长发，全身上下透露出优雅与淑女氛围的少女出现在人们眼中，她身上仿佛环绕精灵的祝福，光是站在那儿便散发纯白的熠熠光辉。
安娜塔西雅的双眼一下浮现希望。
“爱——”
还未成年的爱琳丝蕾特朝安娜塔西雅使眼色，她示意安娜塔西雅不要说话，独自走向地头蛇，接着用力将脖颈上的蓝宝石项链摘下，将其递给男人。
“这是王都的工艺品，原料是帝国北部出产的雪莲宝石，放在平时一粒就能换十枚金币，这么大的加工品，拿出去换一百枚金币也不在话下，我用它买下面前这个女孩的安全，够么。”
“是赫尔大公的女儿。”
“赫尔大公身边有第四位阶的家臣，好像还有好几个第三位阶护卫！”
远处看热闹的乞丐低声议论，地头蛇的脸色则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爱琳丝蕾特是赫尔大公的长女，他也不是那些护卫的对手，更别说赫尔大公身上还有很多值钱货，如果赫尔大公把那些值钱货交给他的上司，他的上司说不定会把他现在的地位与权力交给赫尔大公，因此赫尔大公是他现在不能惹的人。
一边是不能招惹，另一边是丢了面子，男人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收下爱琳丝蕾特的饰品，他恶狠狠地瞪了眼安娜塔西雅，以唇语警告“给我等着”便带人离开。
“没事吧，怎么一个人出来？你父亲呢？”
爱琳丝蕾特长吁了口气，她来到安娜塔西雅面前，与灰头土脸，身上裹着泥水的安娜塔西雅相比，衣着整洁的爱琳丝蕾特就像天空上的银月，如果不是爱琳丝蕾特脸上也有罪人烙印，任何人都会把爱琳丝蕾特当成微服私访，喜欢玩闹的大小姐。
提起克拉克，安娜塔西雅神情一黯，她擦了擦额头紧张的汗水，没有回答爱琳丝蕾特。这不是她第一次被爱琳丝蕾特帮助，她和爱琳丝蕾特先后被流放，爱琳丝蕾特在流放路上就帮过她忙，尽管地位悬殊，但她心中悄悄把爱琳丝蕾特当成自己的大姐。
“谢……谢谢您。”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谢，要不先去我那里把饭吃了？”
比安娜塔西雅高半个脑袋的爱琳丝蕾特伸出手来，白皙如玉的手心让安娜塔西雅面露犹豫，她的手布满老茧，还到处是泥渍与伤痕，爱琳丝蕾特的华丽让她自惭形秽，然而爱琳丝蕾特家的食物又丰盛无比，不仅有面包，还能浇上一勺土豆与肉的炖汤，光是想想她就开始分泌口水。
“我没有洗澡……”
“还在意这个。”
爱琳丝蕾特白了安娜塔西雅一眼，不顾弄脏手，强行拉起安娜塔西雅，衣袖也随之向上拉了半截。
然后，安娜塔西雅忽然站住，视线直勾勾锁住爱琳丝蕾特的手臂。
不行……
安娜塔西雅在心中呐喊，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
“爱琳丝蕾特小姐，您的手……”
“我的手？”
爱琳丝蕾特先是不解地歪头，随后顺着安娜塔西雅所说低头看向手臂。
不要，别看！
即使安娜塔西雅大声嘶吼，爱琳丝蕾特也依旧捞起袖子，紧接着，象征暗裔病的暗红色纹路出现在两人视野。
完了。
自己毁了爱琳丝蕾特。
懊悔的情绪冲斥脑海，安娜塔西雅眼前景物飞速退去，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此时她身处一片开阔平原，身边是坐在马匹上，等待战争开始的菲娅，她一瞬便明白自己的职责，刚才的自责消失的无影无踪，此刻的她是菲娅的护卫。
身为帝国长公主的菲娅带领精锐突入神圣国腹地，结果在平原遇见敌人阻击。尽管中了埋伏，但身边有菲娅在，安娜塔西雅一点也没觉得紧张。
不对……
安娜塔西雅心中升起不安，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被封存起来，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一点也想不起来，为了抚平心中焦躁，她回头望向军队，这里全部是希利瓦尔的精锐，有准第七位阶的长公主带领，接下来势必是一场大胜。
明明理性知道没有危险，为什么大脑却无法冷静……
就在安娜塔西雅这样想的时候，一轮紫色明月忽然自神圣国军队中升起，刹那间，安娜塔西雅胸口的不安如同火灾时的警报一样作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本能地感到恐惧，强烈的丧失感与害怕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似乎连天空都一片漆黑，她战栗起来，胸口像被巨石堵住无法呼吸。
不妙。
非常不妙。
必须赶紧带菲娅离开这里，不，不是赶紧，是立刻！
她立马朝菲娅伸手，试图将菲娅拉到自己的马上，然而她的预感终究慢了一步，不沉之月射出的紫色投枪已经从遥远天际来到菲娅身前，然后她眼睁睁看着紫色投枪贯穿菲娅胸口，菲娅睁大双眼，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安娜塔西雅，她张开嘴，好像想传达什么，但由于肺部被巨大投枪完全贯穿，她已经无法发出声音，最终只能被惯性带着仰面摔下马匹，扑通的声音令人肝胆俱裂。
温热液体飞溅到脸上。
无与伦比的恐惧侵袭安娜塔西雅心脏，她觉得有魔法在脑内炸开，瞬间失去思考能力，甚至变得听不见周围声音。她摸了摸脸颊，属于菲娅的血液顺着她指尖汩汩流向手心，在白皙手掌映衬下，鲜血的红色格外刺目。
菲娅死了。
不……怎么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心脏猛然缩紧，血液也直冲大脑，在理解现状的一瞬，无数情绪顺着眼角汹涌而出，与之一同的还有尖锐且撕心裂肺的悲鸣。
几乎连滚带爬地，安娜塔西雅跑到没有呼吸的菲娅身前，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抚摸菲娅脸颊，可淌满地面的鲜血已经预示结局，被她视作太阳的少女死在她面前，作为护卫的她却毫发无伤。
怎么会有这种事！
死的人应该是我！
“——多菲莉娅！！！”
“啊？”
面对安娜塔西雅饱含痛苦与懊悔的呼喊，坐在安娜塔西雅身边，原本昏昏欲睡的菲娅忽然一个激灵，在她印象里，安娜塔西雅应该靠着马车睡着，没想到安娜塔西雅会忽然发疯了般大喊她的名字，而且还是全名。
熟悉的景色。
摇晃的木质天花板，飘荡着少女体香的马车车厢，还有马车车轮碾过地面的咯吱声，一切都在说明这里才是现实。
可即便如此，梦中残留的恐惧也没有从安娜塔西雅心中消散，她大口喘息，衣服被汗浸湿，漫无目的地寻找菲娅，即使车厢中的众人都用诧异眼神看着她，她也没有丝毫顾忌。
她的视线很快锁定到菲娅身上，接着惊慌的脸庞瞬间满溢狂喜，不顾菲娅一脸不解的神情，猛然抱住菲娅，直到感受到菲娅的温暖体温还有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她才终于放下心，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手臂紧紧勒住菲娅后背。
“太好了……太好了……”
声音里除了哽咽还有庆幸与狂喜，菲娅可以感觉到安娜塔西雅整个人都在害怕地颤抖，如同掉入海里即将淹死的人。
她只见过一次这样的安娜塔西雅，那是她初次见到安娜塔西雅的时候，现在安娜塔西雅与那时如出一辙。
手足无措地举起双手，被抱紧的菲娅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她窘迫望向车厢里的众人，莉提一阵挤眉弄眼，示意赶紧出言安慰，米露则开始倒水，准备递给安娜塔西雅。
“是做噩梦了吧？”
克蕾雅微微歪头，轻声说着，她戳了戳菲娅腰间，示意菲娅说点什么，菲娅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
“安、安娜塔西雅……你做噩梦了吗？”
“您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我是好好活着……”
怎么感觉像在说自己死了。
不对，难道安娜塔西雅梦见长公主被不沉之月刺穿的梦？
仔细想想，这对安娜塔西雅应该就像火场逃生的经历之于诺菈，都是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原来是这样。
窘迫的眼神逐渐柔和，菲娅反手抚摸起安娜塔西雅的纤细后背，当初如果不是安娜塔西雅执意挽留自己，一直强调自己就是真正的长公主，如今自己也不会坐在马车里，和大家享受旅途，然而说是失去记忆，自己到现在都没能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倘若自己不是真正的长公主，而是彻头彻尾的外来灵魂，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安娜塔西雅才好。
意识到这一点，菲娅抚摸安娜塔西雅纤细后背的手僵硬起来，如果安娜塔西雅接受的是长公主，而不是现在的自己，那么自己可谓是在占安娜塔西雅的便宜，让人不齿。
“公主大人，发生什么了？”
马车外传来千夏的粗犷声音，菲娅维持抱着安娜塔西雅的姿势回答。
“没什么，继续带路。”
“有事可得随时告诉我们，我们部落都还指望亚尔亚男爵赏饭吃，要是您有三长两短，不光我们，亚尔亚男爵也得遭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