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忏悔之心
第五章 忏悔之心
又踏上这片土地。
软烂的土地无时不刻不在告诉赫尔大公,他回到这个他处心积虑逃离的地方。
谋划数年的计划终究还是毁于一旦,他不但没能带着家族里所剩无几的人逃跑,甚至还带着所有人直冲冲往悬崖跳,让事情发展成无可挽回的地步。
更加讥讽的,那个令他愧疚无比,会在夜里把他惊醒的女儿如今还活着,在生命走向尽头的一刻以如此方式重逢,命运未免太眷恋自己。
想到这里,赫尔大公凄惨地笑了笑,然而他身边的青年,他的次子却没能理解到赫尔大公的意思,他看见赫尔大公在笑,还以为是赫尔大公想到逃离绝境的方法——要是再想不出主意,他们就会被帝国律法送上绞刑架。
后方严阵以待的帝国精锐正盯着他们,巨大压力让长期生活在流放之地的他们心生绝望,妇女和老人发出低低啜泣,只有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新奇地四处张望。
“父亲,您想到主意了?”青年面露喜色,他上前几步,就差伏在赫尔大公耳边,“是爱琳丝蕾特吗?我看爱琳丝蕾特命令士兵的时候,那些士兵一个字也不敢说,脸上的印记也不见了,爱琳丝蕾特肯定在帝国混成高官,这次是来带我们回去!”
“闭嘴!”
即使是一向性格沉稳的赫尔大公,现在也忍不住厉声咒骂,他怒视自己这位看不懂氛围的次子,身上好像能冒出火来。
青年尴尬呆住,他不明白救命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父亲还要骂他蠢货,爱琳丝蕾特是赫尔大公家的长女,也是他的亲生姐姐,现在爱琳丝蕾特发达,回来救他们乃天经地义,即使他们是政治犯也一样。
流放之地离布洛瑟姆不知道有多远,如今距离他们被流放也足足过去五十多年,布洛瑟姆早就忘记他们,再者身为位高权重的贵族,想在流放之地救一个人要多容易有多容易,随便找几个替死鬼杀掉,然后说他们是赫尔大公一家,这样他们便能安然离开流放之地。
在知道爱琳丝蕾特回来以后,青年的脑子里就已经在想离开流放之地后的日子,他要回到王都,投靠那些曾受过赫尔大公恩惠的贵族,那样他一定能过上衣食无忧,对平民颐指气使的生活,就像他在流放之地被路过贵族当牛做马奚落一样。
不理解的他再次追上前,苦口婆心地劝说。
“父亲!您再犹豫下去,全家人都得搭进去了!现在趁爱琳丝蕾特和长公主殿下说话,我们得赶紧想想怎么配合爱琳丝蕾特,她一定是在为我们求情!”
“蠢·货!”
次子喋喋不休的行为终于让赫尔大公忍无可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拳重重砸在次子脸上,饱含愤怒的一击让次子左脸直接变形,身体随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整支队伍开始骚乱,监视他们的狼人佣兵上前来拎住赫尔大公,制止想进一步揍次子的他,赫尔大公身后的其他族人则一脸手足无措。好在赫尔大公是个要脸面的人,他虽然怒火中烧,但不想让帝国精锐看家丑,被人嗤笑曾经赫赫有名的赫尔公爵落魄后也不过是街边老头。
他不断深呼吸平复心情,在狼人士兵催促下站到队伍侧翼。此时队伍已经随菲娅的马车停下,他看见马车车门后菲娅与爱琳丝蕾特交谈的样子,眼神渐渐复杂。
当初那个纯真善良,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女儿,现在已经出落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反观自己,则从风光无二,总被人夸年轻的中年,衰老成满头白发、胡子拉碴的老头。
……羞愧难当。
如同把无数调味料倒在一起一锅乱炖,赫尔大公的心复杂到极点。
从爱琳丝蕾特诞生的一刻开始,爱琳丝蕾特就是赫尔大公最疼爱的孩子,而爱琳丝蕾特也不负众望,贵族需要学习的任何课程她都没有落下,除了魔法方面的天赋一般,其他地方都远超同龄人,如果不是因为爱琳丝蕾特是女孩,他一定会让爱琳丝蕾特成为他的继承者。
他甚至还出于对爱琳丝蕾特的愧疚,觉得自己既然不能让爱琳丝蕾特成为下任赫尔大公,那就让爱琳丝蕾特自己决定她的婚姻,不去干涉爱琳丝蕾特会和哪位精灵在一起,这是他的最大让步。
可惜天不遂人愿,家门不幸,出了他弟弟这么个败类,主事者一死了之,家族的其他人也跟着他受难,不仅被没收地位与家产,所有人还都遭到流放。
然后,在到达流放之地后没多久,爱琳丝蕾特被发现患有暗裔病。爱琳丝蕾特是他最喜爱的女儿,他宁可自己去得暗裔病,也不希望爱琳丝蕾特被噩梦缠身,但事情已经发生,如果放着不管,暗裔病迟早会传染给周围人,他一直对自己的弟弟害了所有家人羞愧,对家族抱有莫大责任感,如今跌入低谷,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着性子来,他需要对剩下的百来号人负责。
因此他不得不忍痛驱逐爱琳丝蕾特,即使爱琳丝蕾特哭喊着跪下来乞求他,发出让他撕心裂肺、寝食难安的啜泣,他也必须无动于衷。
他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亲手杀掉爱琳丝蕾特,这样能免除许多痛苦,可他下不了手,也觉得这样琳丝蕾特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就好像把婴儿丢弃在寒冷冬夜的母亲,明知道婴儿会被活生生冻死,却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婴儿会遇见一个好人家,他觉得爱琳丝蕾特说不定也会遇见好人,苟活下来,那样不论如何都比死了强。
可他心里又比谁都清楚,流放之地不存在善良,更别说爱琳丝蕾特还有被视作绝症的暗裔病。
当爱琳丝蕾特绝望的离开后,他曾怀着懊悔与赎罪之心跑出门寻找爱琳丝蕾特,以至于在心中暗下决心,就算暗裔病会感染其他人,他也要把自己这位女儿留下来,照顾到她直至死亡的一刻,然而爱琳丝蕾特早已不见踪影,他没能找到爱琳丝蕾特,甚至还从旁人口中听见,爱琳丝蕾特很早便疯疯癫癫,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由此他认为,爱琳丝蕾特已经死去,并为此悔恨不已,噩梦缠身。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能听见一个声音,似乎是死去的爱琳丝蕾特在向他索命,又像是爱琳丝蕾特仍跪在门口痛哭乞求他的原谅,这种时候他会连忙跑去开门,然而见到的却总是鬼鬼祟祟的乞丐。
时至今日他都记得爱琳丝蕾特抓着他衣角,恳求他不要抛弃自己的表情,那副声泪俱下、失声痛哭的模样,铭刻在脑海里永远也挥之不去。
正因如此,当他看见现在的爱琳丝蕾特,内心才百感交集,令他无比愧疚的爱琳丝蕾特还活着,只不过是带着恨意回来。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从看见爱琳丝蕾特充满仇恨的双眼那一刻起,赫尔大公便深知,他与爱琳丝蕾特之间有了不可跨越的鸿沟,当初他为了家族牺牲爱琳丝蕾特,如今还要让他为了家族恳求爱琳丝蕾特救他们,他拉不下这个脸,也做不到。
也许就这样死了才是最好的解脱。
难以言说的苦涩在赫尔大公心中化开,他低着头,凝视自己的双脚,然后,他的视野忽然一黯,耳边响起一道淡漠女声。
“殿下传唤你过去。”
赫尔大公立刻抬起头,他知道这是爱琳丝蕾特的声音,刚刚沉下去的心又一下浮起,这些年对爱琳丝蕾特的愧疚与思念一起爆发,他面带激动地望着爱琳丝蕾特,嘴唇嗡动,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这些年你受苦了。”
话音还没落下,赫尔大公的声音便哽在喉咙里。
爱琳丝蕾特理都没理会他,甚至不屑于说一句闭嘴,她径直回到后方,赫尔大公还能听见爱琳丝蕾特命令军队的声音。
他的神色复杂起来,悲哀渐渐占据整张脸,好像丢了魂魄,整个人瞬间老了几十岁,但他身边的人并不如此,他们听见爱琳丝蕾特说长公主传唤,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被流放时,长公主还是流转在各个王妃之间的婴儿,现在只要动之以情,称自己是帝国功臣的子嗣,也许长公主就会网开一面。
“父亲,长公主殿下在叫您。”
“长公主大人被我们说动了!”
“肯定是爱琳丝蕾特在帮我们,刚才走开,只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
“嘘,别被人听见。”
该死。
心中咒骂着家人的聒噪,但赫尔大公的身体却行动起来,他是对爱琳丝蕾特抱有愧疚,但他也是一家之主,就像他的儿子和女儿说的那样,能不能逃离流放之地就在今天,他们从王都带出来的财宝早就花光,上百号人也只剩下三十一人,其中还有一半是老弱病残,他必须肩负起身为族长的责任。
深吸了口气调整情绪,赫尔大公尽可能把对爱琳丝蕾特的愧疚抛在脑后,他咽了口唾沫,缓步迈向前方的娇艳花朵,最终双膝跪地。
“参见长公主殿下,记得我离开王都的时候,您还是……”
“起来吧,跟我去里面。”
没有和赫尔大公叙旧的意思,菲娅挥了挥手,示意赫尔大公陪自己进入流放之地,安娜塔西雅与克蕾雅一行则落在菲娅身后稍远一些的地方。
如同千夏说的那样,流放之地里到处是污水,连找个下脚的地方都困难,菲娅用『意念操纵』制造踏板才免于弄脏鞋子。
此外周围的窝棚里出来三三两两的犯人,每个人脸上都有罪人烙印,枯瘦身体与肮脏布衣成为统一色调,要不是头上的尖耳,菲娅都要以为自己来到冷夜,不过双方还是有些许区别,冷夜的兽人看自己的眼神充满贪婪,那是想上来抢东西的眼神,对比之下,这里的精灵只有谄媚,他们希望身为贵族的自己带他们离开。
无视路边人群的讨好神色,菲娅淡淡地说。
“赫尔大公,这是从我记事起,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我已经被剥夺贵族爵位,恳请长公主殿下不要再奚落我,我不配被称为‘大公’。”
“这里没有其他人,怎么称呼方便怎么来。”
说完以后,菲娅便沉寂下去,她开始观察流放之地里的人,大概是流放之地条件恶劣的缘故,菲娅很少看见孩童外貌的小孩,连像她这样大的少男少女都很少见,所有人都骨瘦如柴、衣着破烂,歪歪扭扭的路上也看不见商店,偶尔还能在小巷角落看见携带武器,侧身回避自己的人,菲娅猜测那应该是打手一类见不得光的存在。
受不了沉默氛围,赫尔大公忍不住发问。
“请问长公主殿下传唤我是为了……”
“啊啊,只是有些好奇的地方,后面那三十个人全部是赫尔家族的人么,我在里面看见一个婴儿,他脸上怎么有罪人烙印?”
长公主并不清楚流放之地的情况。
赫尔大公立刻明白这点,他内心活络起来,只要能打动长公主,他们说不定真的能活着回去,那样他就有机会向爱琳丝蕾特忏悔,至少可以向爱琳丝蕾特说明,当初自己把她赶出家门以后其实外出寻找过她,只是没能找到。
他像吃了烫嘴的山芋那样,语速极快地解释。
“殿下有所不知,被流放的人地位与奴隶无异,一旦被流放,他们诞生的后代也会被视作犯人,那名婴儿是我的孙女,她诞生一个月后,负责管理流放之地的贵族便上门来刻上流放印记。”
“也就是说,你们的一举一动随时都处在帝国监视范围内?”
“是,这里的地头蛇会向我们收保护费,那些贵族只要向地头蛇询问,就能知道我们的事情。”
“真不公平啊……”
菲娅说出发自内心的想法,犯了罪的罪犯得到惩罚乃理所应当,但把刚出生的婴儿也包含在内,未免过于野蛮。诚然,法律要根据时代的不同进行调整,不存在一部适合任何时代的法律,可对刚出生的婴儿下手,让人不齿。
菲娅望向赫尔大公继续问道。
“管理这里的贵族在哪,带我去见他。”
“呃,他们在亚尔亚男爵领,只会在每个月月初的时候过来。”
菲娅好像不谙世事的公主,这让赫尔大公的心更加活跃,只要足够诚恳,肯定能救下整个家族的人,他的脸色悲哀下去,扑通一声跪在菲娅面前。
“长公主殿下,五十多年过去,我们已经悔改,当初那个百来号人的家族如今只剩三十多人的老弱病残,赫尔家族曾经也是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家族,恳请您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替我们向陛下求情,我们一定永远铭记于心,将您视作整个赫尔家族的大恩人!”
“不行,”菲娅面无表情地拒绝,她猜到赫尔大公可能会请求她,也因此早就做好准备,“即使是我也不能违背帝国律法。”
赫尔大公满脸焦急。
“您连和陛下过不去的安娜塔西雅都能带走,也肯定,也肯定能把我们——!”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带走安娜塔西雅,是因为安娜塔西雅无罪。你是赫尔家族的族长,当初你的弟弟谋反,你没有不仅履行监管义务,反而让你的弟弟借赫尔家族的名义拉帮结派,是你自作自受,你该为自己的不作为害了全家人自耻。”
菲娅话音顿了顿,她无视周围人的好奇目光,红宝石般的瑰丽双眸俯视赫尔大公。
“还是说你想说看在爱琳丝蕾特的面子上,把你们一家从流放之地带出去?你知道爱琳丝蕾特刚才和我说了什么吗?她说从你把她逐出家门的一刻起,她便和你们再无半点关系,你要保全你的家族,她也要坚守她的原则,假如我看在她的情分上饶你一命,那会让她感到耻辱。”
“爱琳丝蕾特现在是帝国禁卫总长,也是我的朋友,当初是我将她救回去,没有我,她早就因为你的无情死在流放之地。我知道你是为了家族成员不被感染暗裔病才抛弃她,但事到如今还想看在爱琳丝蕾特的情面上求饶,未免恬不知耻。”
双膝跪地的赫尔大公咬紧牙关,脸庞也因为耻辱变得通红,菲娅的话戳中他心头,他羞于说爱琳丝蕾特的事情,更不会以此求情。
“我没有想让您看爱琳丝蕾特情分,我只是想让您看在我们曾是帝国功臣的份上,免除我们今日的死刑!”
流放之地内的空气瞬间安静,不止低垂着头的赫尔大公,连路边乞丐都屏住呼吸等待菲娅回答。
这番话已经触及赫尔大公底线,菲娅观察着赫尔大公,后者咬紧牙关的恳求神色已经说明这一点。
菲娅仍旧淡淡回应。
“我说过,我不会违背帝国律法,你们身为流放犯人却逃离流放之地,这是死刑。”
赫尔大公肩膀一沉,散发出绝望氛围,但菲娅的话还未说完。
“但律法过于粗暴,还未成年的精灵缺少对律法的认识,是你们强硬带着他们逃离,包括流放之地里其他未成年精灵在内,我会带他们离开流放之地,但剩下的人包括你,不行。”
“什……”
赫尔大公脸上浮现希望,他抬起头喜形于色,膝盖也激动地摩挲着往前挪动。
“……那其他人呢?是我组织的出逃,一切的过错都该我来承担,他们是无辜的,只要处死我就好!”
“你以为我会信这种鬼话?站起来,你身为曾经的公爵,应该有自己的尊严,我有话要问你,”不给赫尔大公挣扎机会,菲娅用『意念操纵』扶起赫尔大公,为了让赫尔大公老实,她又语气认真地补充,“不是作为长公主,而是作为爱琳丝蕾特的友人,你有后悔过当初将她逐出家门么?”
听见爱麇琳锍丝蕾特扒的名镹字,赫,尔大无公{睁大爸双眼,龄愣是在⊙原地,物他以为@他和爱琳丝蕾特的因果已经结束,不会再有牵绊,但看菲娅的样子,事情似乎还有转机,他的心脏开始拼命跳动,如果说这世上最让他愧疚的人,一定非爱琳丝蕾特莫属,他无比希望得到爱琳丝蕾特的原谅,哪怕代价是死亡。
他呼吸急促,双目通红,就差抓住菲娅双手。
“爱琳丝蕾特对您说了什么?”
“边走边说吧,虽然我从爱琳丝蕾特那里听过你们的过去,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说法,我不会为了你违背帝国律法,但帮你传达你的忏悔还是可以做到,如果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只是在做一个朋友该做的事。”
准确地说是安慰下属的上司,不过菲娅不打算说出这层关系。
仿佛在沉思,赫尔大公紧抿嘴唇,过了半天才长舒了口气,他望着远方,悲痛地缓缓开口。
“这都是我的过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