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交错之始
第九章 交错之始
不知过去多久。
熟悉的平原。
尽管烈日当空，覆盖青葱绿草的平原无比敞亮，但安娜塔西雅却只能感受到冷意，似乎太阳失去温度，野风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此时两军正在对峙，一边是精灵公主率领的精锐，另一边则是位于较高山坡上，突然阻拦在己方面前的米尔坎迪斯神圣国士兵。
安娜塔西雅一如既往的在为长公主传达命令，让士兵停下来，她虽然觉得眼前的一幕十分熟悉，可大战即将来临，她没时间回忆这份熟悉感来自哪，她必须服从自己主人的命令，如果不是这位总挂着冷淡表情的妹妹把自己捡回来，自己早就死在流放之地。
安娜塔西雅眼神凌厉地扫视了眼士兵，这些士兵与她一样神态自若，眼中蕴藏坚定意志，这是长期跟随准第七位阶的长公主所积累的信心，他们是精灵帝国希利瓦尔的精锐，同时还有能使用广域第六位阶魔法的长公主，米尔坎迪斯神圣国的士兵不是他们的一合之将，即使埋伏也无济于事。
安娜塔西雅满意地点点头，她驾驭马匹回到菲娅身边，神情严肃地汇报。
“殿下，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冲锋。”
“嗯。”
只有一个轻微的语气词，菲娅的朱红眼眸中没有丝毫感情波动，身为指挥官，这种时候一般会说明接下来的行动，但菲娅的话却到此为止，这并没有让安娜塔西雅意外，身为侍奉菲娅几十年的女仆与侍卫，她明白这就是菲娅的性格，不喜欢说话、不善于表达自己，现在菲娅大概是在思考该怎么表达才能让自己明白她的意思。
她静静等待菲娅的下一步指令，然而心中却不停响起鼓点似的不安，她总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不妙的事情，这让她心神不宁。
难道我在梦里？
下意识的，安娜塔西雅用力握紧双手，手心并没有传来刺痛感，接着她又深深吸气，空气中本应有的青草芬芳没有一点味道，她也没有精神振奋之感。
看来是梦。
不过能梦见多菲，也好。
想到这里，安娜塔西雅面露微笑，直到她身边的菲娅忽然冷不丁看向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浮现像是惊奇的感情，这让安娜塔西雅也跟着满脸惊讶，她从没见过菲娅对自己露出惊奇视线，好像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她想问菲娅，菲娅却抢在她之前开口。
“你……不是安娜塔西雅？”
不是安娜塔西雅是指什么？我不就是我吗？
安娜塔西雅立刻说出疑惑的话，但菲娅又打断她，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甚至被人当成面瘫的菲娅忽然浅浅勾起嘴角，她对安娜塔西雅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朝安娜塔西雅伸出右手，似乎想和安娜塔西雅握手。
“看来成了，祝胜利。”
“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理解菲娅的行为，安娜塔西雅一头雾水，然后，一轮紫色明月忽然自米尔坎迪斯神圣国阵营升起，似曾相识之感让安娜塔西雅的心瞬间揪紧，她如临大敌，四肢发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潜意识在拼命催促她，赶紧做点什么，否则就会失去极为重要的东西。
极为重要的东西？
千钧一发之际，安娜塔西雅漆黑一片的大脑里闪过白光，她试图抓住脑中灵感，飞速运转的神经让她大脑无比滚烫，仿佛下一秒意识就会被融化，但她仍然尽全力思考着让自己如此惴惴不安的理由。
自己重要的东西只有一个。
——是多菲！
在这个瞬间，安娜塔西雅一把抓住差点飞逝的白光，她回想起一切，自己为什么会不安，还有觉得这片战场十分熟悉的理由。
米尔坎迪斯神圣国的人动用了不沉之月，他们会用不沉之月杀死多菲。
安娜塔西雅甚至能看见接下来菲娅被不沉之月贯穿，直直坠下马背的景象，鲜血会溅满自己脸颊乃至全身，菲娅也将失去呼吸，永远离开自己。
对，没错，这是米尔坎迪斯神圣国的阴谋！
尽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但安娜塔西雅就是如此认为，似乎这件事过去发生过，她顾不上突然的动作会打乱阵脚，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抓住菲娅一只手，她想把菲娅拉到自己身边，可菲娅却做出明显的挣扎动作，皱起眉头望着安娜塔西雅。
“你在做什么？”
“殿下！让开！”
不，已经来不及了！
那轮带给自己强烈恐惧的紫色明月已经升到最高点，安娜塔西雅只感到汗毛炸立，她明显感受到菲娅已经被锁定。
即使是梦也不允许同样的事情重演，必须改变这一切！
心中的强烈意志促使安娜塔西雅四肢涌现仿佛用不完的力气，她深吸了口气，将全身力量灌注到右臂，咬紧牙关奋力将菲娅拽过来，与此同时，本应与她擦身而过的不沉之月也锁定到她身上，恐怖压力几乎要把她骨头碾碎，伴随啵的轻响，她甚至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被这股力量从耳朵挤出来，她好像听见菲娅的呼喊，可耳边只有嗡嗡声。
她顾不得那么多，用力把菲娅拉向地面，让菲娅与自己分开，接着本能的求生欲使她也试图跳离马匹，然而此刻她的视野已经被妖异紫色填满，不沉之月抵达她面前，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拉开菲娅，就已经是堪称奇迹的表现。
然后，噗嗤一声，安娜塔西雅感到胸口传来被什么东西扯动的感觉，紧接着，视野不受控制地旋转，她摔下马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听到周围人在呼喊她，感受到脑袋被人托起来，但她无法做出回应。
死定了。
安娜塔西雅有这个预感，可她惊奇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害怕，反而只有满足，她运转迟钝的神经稍微想了想，然后明白这种满足从何而来。
她完成了身为护卫的使命，识破敌人计谋，救下多菲，不，这还只是最浅显的原因，更深层次的是她终于了却当初的遗憾，再也不是主人死亡而护卫毫发无伤。她可以坦然面对那些指责她的人，王城里的贵族们也好，耶利多也罢，没有人可以对她说三道四，菲娅当初救她不是救了一条养不熟的狗，她起到了她最应该起的作用，能够回报被她视作太阳的人。
啊啊……终于……终于弥补上了，这比任何承诺都更有重量……
安娜塔西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下眼泪，她看见菲娅惊慌的脸，同样的，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菲娅惊慌的表情，不知为何，她感到十分满足，菲娅在被不沉之月夺走性命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如此神情，现在面对自己却表露出感情，光就这一点而言，自己做的比维拉妮卡更好。
真是怎么也看不腻。
但也到此为止了。
安娜塔西雅的视野急速变灰，她觉得身体就像被开了个大洞，体内生机止不住地向外倾泻，然后，她原本的满足渐渐被害怕取代，她的五官开始扭曲，视线也被泪水模糊，她意识到她会就此离开菲娅，再也无法回来，与菲娅永别的恐惧压垮对死亡的畏惧，她不愿意也没办法承受这份孤单，可事已至此，她除了害怕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对了，要是能在临死前告诉多菲，告诉多菲自己的心意——！
她的心颤抖起来，想把自己没有辜负菲娅的话说出口，还想把对菲娅的爱传达给菲娅，她努力张开嘴唇，手指也跟着动了动，然而到最后她忽然发现，她连最简单的语气词都发不出来，视野也被灰白完全填满。
到最后也没能传达这份心意。
真遗憾啊……
思维戛然而止，安娜塔西雅垂下眼皮，铆足力气的身体也一下瘫软，她眼睛里的灰白被黑色覆盖，意识随之沉沉坠入深海。
然后。
仿佛踩空一级楼梯，又像是失足从高处跌落，躺在床上的安娜塔西雅身体猛然一震。
几乎下意识的，还未从梦中完全清醒的安娜塔西雅睁开双眼大喊。
“多菲莉娅！”
回答她的只有安静到死寂的空气。
纷乱战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幽兰芳香的卧室，空气中弥漫着少女的体香，屋子里安静到连银针落地都能听清，此时正是黎明时分，窗外已经投入蒙蒙亮的光线。
做了个梦。
不……怎么可能有如此真实的梦。
大脑一片混沌的安娜塔西雅露出痛苦神情，她右手扶住额头，回味刚才的梦境，然后她忽然发现，她一点也想不起刚才的事，只记得似乎又是过去那个让她无比惊恐的噩梦，她梦见菲娅被不沉之月杀死，她只能在一旁看着。
不对，那不是梦，而是确切发生的事实，她已经失去菲娅多年，当初如果不是爱琳丝蕾特悄悄将她放出监牢，她早已被盛怒下的耶利多处决，之所以能逃避希利瓦尔士兵的追踪活到今天，也单纯是各种各样的灾难出现在世界树大陆上，让耶利多无暇顾及自己。
全身被汗浸湿，安娜塔西雅深吸了口气，以前她做完这个梦醒来后，只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有时甚至能颓废地在床上躺一整天，内心为当初没能救下菲娅的懊恼和悔恨占据，恨不得一死了之，可现在她却出奇地放松，一点也没感到悲伤，空气中的幽兰香味让她格外平静，仿佛她又回归到正常世界。
仔细想想，这是自己熟悉的、属于菲娅的香味。
一定是出幻觉了。
安娜塔西雅怅然地笑，她手撑着床铺起身，手心随之反馈回柔软细腻的触感，这令她变得仿佛摸到蜈蚣一般，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我的床没这么软！
大脑一个激灵，安娜塔西雅终于从睡梦中完全清醒，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她的房间，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极度陌生，她敢肯定自己从没来过这。
难道有人趁自己睡着，把自己绑过来？可自己没有忘记过去在流放之地培养出的习惯，如果有人靠近自己，自己肯定会立刻察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总之得立刻离开这，要是被希利瓦尔的士兵追上，一切就完蛋了。
脑中无比混乱，安娜塔西雅就要翻身下床，只是在这个过程里，她忽然瞥见一位让她难以置信，觉得自己还活在梦里的少女，她只感到大脑轰然炸开，什么也思考不了，她就这样坐在床上，呆呆望着身边静谧睡着的、脸上洒满黎明朦胧的黑发精灵。
多菲莉娅·亚莉克希亚·尤希尔。
是自己没能救回来的人，也是早已熄灭的太阳。
幻觉……？
女神对自己开的玩笑也太大了些。
心中说着开玩笑的话，安娜塔西雅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她无数次希望她能替菲娅去死，那样她就不用再背负失去菲娅的苦痛，如今菲娅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哪怕是幻觉，她也不愿意打碎这个梦。
然后，她注意到菲娅微微起伏的胸口，仔细听的话还能捕捉到轻微的嘶嘶声，那是菲娅呼吸的声音，她睡觉的样子格外恬静，好像一整夜都没有挪动过身体，和记忆中的菲娅一模一样。
不可能……怎么会是真的？
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激动悄然爬上安娜塔西雅后背，她终于无法忍耐心中渴望，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一点点爬到菲娅面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生怕太用力会让菲娅碎掉，只敢用指尖碰了碰菲娅脸蛋，然后指尖反馈回的柔软弹性与温暖，让她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
是真的。
是活着的多菲！
她不敢相信，更加大胆地揉捏菲娅的手臂，甚至把耳朵贴在菲娅胸口，聆听菲娅的平稳心跳，真实的感官感受让安娜塔西雅肯定，这就是她认识的多菲莉娅，尤其是右手手臂上最能说明身份的魔涌，和她记忆中的多菲莉娅别无二致。
仿佛获救的狂喜涌上她脸庞，她高兴到眼眶缀满泪水，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以掩盖哭声，然而她还是没能忍住菲娅死而复生的喜悦，最终一下扑倒在菲娅身上，双手紧紧搂着菲娅脖子，呜咽着地大声呼唤。
“多菲莉娅！”
“……嗯？”
动静大到如此地步，菲娅想不醒过来都难，她睁开朦胧睡眼，然后便看见身穿浅绿睡裙的安娜塔西雅扑倒在她身上呜咽，此外还有“太好了，你还活着”，“我一定在梦里”之类的发言。
肯定又做那个自己被杀的噩梦了。
并非第一次见，菲娅反应过来，她无奈叹息，双手绕过安娜塔西雅腰间，安慰似地抚摸安娜塔西雅后背。
“没事了，我就在这。”
到底谁才是姐姐啊。
然而就在菲娅心中感慨时，她忽然感到怀中的安娜塔西雅全身一震，安娜塔西雅的身体僵硬起来，她渐渐离开菲娅，望着菲娅的湛蓝眼睛里遍布不可置信，过了好半天才用一种迟疑且痛苦的语气说。
“你……你不是多菲。”
“啊？”
菲娅脑袋上浮现一连串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