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相似又不想似的困境
第十六章 相似又不想似的困境
进入夏季后布洛瑟姆的白昼变长，直到傍晚七点天才完全黑下，城市里家家户户亮起烛火光辉，宁静平和的氛围与明亮月光一起笼罩城市。
然而这只是表象，布洛瑟姆表面风平浪静，内部却弥漫让人不安的氛围。二王子卡尔西销声匿迹，不知去向，更要命的是，王城里没有人见过卡尔西人影，自从卡尔西昨夜回到宫殿，就再也没出来过，期间唯一去过卡尔西宫殿的人只有身为长公主的菲娅，然而菲娅去时卡尔西已经“遇害”，房间里只剩一位龙种大恶魔，再后来的事情无人知晓，即便是见过菲娅与赫莉安对峙的士兵，也都三缄其口，被下了封口令。
要说的是，这是爱琳丝蕾特的指令，菲娅把卡尔西是支配者的消息告诉爱琳丝蕾特，这把爱琳丝蕾特吓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又无比懊悔，如果她在察觉到卡尔西不对劲时，早点对卡尔西动手，就不会放跑近在咫尺的支配者，可惜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如今要紧的是把现场伪造成卡尔西“遇害”，而不是让外人知道王室内部出了叛徒，抛开王室的威严不论，就像安娜塔西雅说过的，由于卡尔西是支配者的事情被世界树大陆上的人熟知，所以当灾难发生时，找不到出气对象的人们便把精灵当作祸端，这不光是一位王室消失那么简单。
作为结果，除了菲娅身边的几个人，连卡尔西的母亲都不知道卡尔西就是支配者。天知道卡尔西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支配者取代，光想想就毛骨悚然。
“呼……”
独自在宵之殿花园内散步的安娜塔西雅长舒了口气，因为王城内的驱虫结界，初夏的花园里并没有讨人厌的蚊虫，晚风吹拂在皮肤上，让人稍感凉意同时，又带走地面升腾的暑气，配合树叶摩擦的簌簌声，倍感舒适。
安娜塔西雅抱紧双臂，仿佛在觉得冷那样搓了搓光洁柔嫩的手臂，抬起头望向空中的明亮圆月。她并不是感到冷，而是对现在所处的环境困扰，觉得不够真实，今天一天经历的事情，比过去十四年来遭遇的事情加起来都要让她眼花缭乱。
先是忽然来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然后遇见熟悉又陌生，甚至是死而复生的多菲莉娅，再之后发现来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体里，遇见无数过去认识，现在不认识的人。
起初她以自己是外来者自居，尤其是上午面对莉提的质疑时，更是觉得自己占据了别人的人生，抬不起头，可一天相处下来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适应了这一切，就连现在在花园里散步都十分自然，好像无数次来过这里，这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没错，这就是自己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只不过不是在这个世界，而是在原来的世界。
非要让安娜塔西雅形容这种感觉，她会说仿佛离家数年未归的人突然又回到一成不变的故乡，尽管一开始会不习惯，但适应一段时间，当儿时的记忆浮现上来以后，自然而然便会融入环境。现在的自己也是如此，十四年对随随便便就能活三四百岁的精灵来说并不长，她觉得自己只是离家出走几天。
“哈啊。”
她收回眺望月亮的目光，长叹了口气。
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到正常的世界，而且不论自己的殿下还是周围人对自己态度，都比以前好了太多，甚至连脸上的罪人烙印消失不见。
安娜塔西雅比谁都清楚罪人烙印的由来，罪人烙印象征她奴隶的身份，倘若不是长公主执意保住她，她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过去菲娅因为这件事与耶利多冷战好几年，最后作为妥协，耶利多允许菲娅把安娜塔西雅留在王都，但不允许祛除安娜塔西雅脸上的罪人烙印，他要安娜塔西雅时刻记住自己罪人的身份，待在菲娅身边是在替她父亲为王族赎罪。
如今罪人烙印被祛除，维拉妮卡也不在王都里，意味着过去的怨恨恐怕已经烟消云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世界都是最好的世界，自己来到天堂，不仅没有战乱和灾民，就连原本自己要受的责难都荡然无存，相比自己，这个世界的安娜塔西雅格外幸福，到了让自己嫉妒的程度。
同样是多菲莉娅在伏击中丧生，自己的多菲莉娅死去，这里的多菲莉娅却复活，一点也不公平，如果这里的安娜塔西雅还活着，自己一定要酸溜溜地说几句。
“问题是接下来要怎么办啊……”
安娜塔西雅遇见过去菲娅遇见的问题。
到底是接替安娜塔西雅的人生，替她在这段时间里完成本该属于她的工作，还是像柯丽塔说的，把自己当成客人，有什么事情随时吩咐她们，不必亲力亲为。
实在难以抉择。
老实说，安娜塔西雅很想选择前者。受到过去经历影响，她属于不做点什么就冷静不下来的性格，尤其是看着周围人都在忙碌，自己却插不上手，更是会觉得自己在犯罪，可就这样接替安娜塔西雅人生颇为冒犯，这边的安娜塔西雅还没死，自己就恬不知耻的享受本应属于她的生活，这只是在自我满足。
但活生生的多菲莉娅就在眼前，这是自己朝思暮想，以至于做梦都在忏悔的对象，说完全把自己当客人，不去接近菲娅，她根本做不到，一边是不想放弃，另一边是被羞愧拉拽着止步不前，矛盾的选择让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因受到这个问题困扰，安娜塔西雅才夜里来到寂静花园散步，她抬头望向藏书库，那里正亮着让人感到刺目的灯光，那是菲娅在研究灵魂，从上午开始，克蕾雅就在协助菲娅研究，具体内容则是把一堆一堆的古籍从圣树禁书库搬到藏书库。
尽管站在安娜塔西雅的立场，她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她实在不认为从头学起是个好办法。魔法深奥而玄秘，一个学徒从零到入门至少要好几个月，而菲娅这是要从零到成为灵魂领域的先驱者，哪怕安娜塔西雅见识过菲娅的聪明——还未成年便已迈入第七位阶——她也不认为菲娅可以在一两百年内完成研究，等到那时候，那边的世界早就因为混沌吞噬，陷入一片寂静。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话说回来，这边这具身体的魔力比自己稍强，已经成为真正的第五位阶实力者，而非准第五位阶，度过十四年的自己还不如度过不到一年的自己，过去的自己太没用。
感慨刚刚浮起，安娜塔西雅便听见身后传来零星脚步声，习惯逃亡的她立马转身，然后便看见三个让她意外的身影，惶恐与紧张瞬间浮上她心头，她想也不想便单膝跪地，深深低着头不敢抬起来，长久形成的畏惧之心甚至让她双腿发软。
来者除了莉提和米露，还有希利瓦尔的国王，耶利多·亚莉克希亚·佛劳伦斯特。
“陛下，还有莉提殿下、尤菲米露小姐，晚上好。”
“快起来。”
不等耶利多和莉提说话，米露上前拉起安娜塔西雅，然而安娜塔西雅不敢在耶利多面前放松，她直接视米露于无物。
另一边，莉提虽然也想让安娜塔西雅起来，但出于对耶利多威严的畏惧，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对耶利多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那个说一不二，沉默寡言的父亲上，会跟在耶利多身边，纯粹是双方在路上碰巧遇见，耶利多对米露颇为感兴趣，便叫上二人跟随。一路上米露那种少言寡语，不给国王面子的语气，让莉提的衣服都要汗湿，好在耶利多并不在意，甚至还送给米露一件漂亮的手镯当礼物，这让莉提咬牙切齿。
耶利多抬起下巴，打量面前的金发少女。
“安娜塔西雅么……听莉提说，你的灵魂变了，和当初的多菲一样。”
“是。属下是另一个世界的安娜塔西雅。”
安屋娜塔仪西雅冷(汗七直)流,;刚⑧才玐她球都做⑦好会硫被艺耶利多l一剑斩>首的i心理n准备g——责梦难她没有保护好菲娅,就像她所在的世界里那个暴怒的耶利多一样,然而现在的耶利多十分平静,仿佛只是个普通的中年贵族。
“另一个世界么……居然还有这样的存在，抬起头来。”
披散金发，留着胡须的耶利多缓缓地说，他端详起安娜塔西雅的姣好脸孔，过去他无比厌恶这张脸，到了光是看见就扫兴的地步，可现在不仅没有觉得讨厌，还头一次觉得，安娜塔西雅长得有几分好看，尤其是侧脸的线条，与自己的多菲如出一辙。
多少也是有王室血脉的人，会难看才不可思议。
注意到安娜塔西雅眼睛的畏惧与躲闪，耶利多悄然叹息，这都是自己当初留下的错误，他转过身，摆了摆手。
“罢了，我不该出现在这。”
安娜塔西雅仍旧一言不发，她不敢说任何话。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我已不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疏忽护卫的职责，你是被多菲所救，性命也该还给多菲，她若是有闪失，你也不会活着。”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而且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又是怎么回事？
安娜塔西雅一头雾水，但她还是老实点头。
“是。”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你的世界被那种叫混沌的东西吞噬，那那时的我又怎么样？是躲起来，还是战死。”
“这个……”
“不要犹豫，我只听实话。”
尽管声音充满不容置疑，但不知为何，安娜塔西雅竟然觉得面前的耶利多和蔼许多，她表情变了变，低下头回答。
“您一直活跃在战场上，领导希利瓦尔的战士夺回领土。”
耶利多忽然笑起来。
“呵呵呵，不愧是我。我有事找多菲，莉提，还有尤菲米露，你们留在这。”
“好的，父皇大人。”
“嗯。”
直到耶利多的脚步完全消失，安娜塔西雅才敢抬起头，她大口呼吸平复心情，手背则擦拭起被汗打湿的额头，缓缓起身。
算是捡回一条命。
不仅没有被杀，还被说了仿佛要和自己冰释前嫌的话，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发生在自己世界，自己一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
安娜塔西雅心有余悸地望向莉提，结果发现莉提也一副扭扭捏捏，仿佛要说什么的样子。
“莉提殿下……”
“她想道歉。”
米露来到安娜塔西雅身边，那双鲜血竖瞳由下向上地看着安娜塔西雅，为安娜塔西雅解释。
“道歉？”
道什么歉？
安娜塔西雅头上冒起问号，莉提则终于像是忍不住了般开口。
“安……安娜姐，就是上午的事情……对不起，上午的我太冲动，即使安娜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安娜姐，我也不应该用那种语气和你说话……姐姐说的没错，安娜姐也是受害者，希……希望安娜姐能原谅我……”
似乎羞于见人，话说到最后，莉提已经双手合握在腰前，四下环顾，不敢看安娜塔西雅的眼睛。
做错事情会坦率道歉是莉提的优点，只是在安娜塔西雅的认知里，她和莉提分开了十四年，再度见到这位总是黏着自己的妹妹向自己道歉，她理所当然的觉得陌生，心中除了感动，还有一些别样的、别扭的感觉。
她忽然意识到，不论耶利多还是莉提，二者都是在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在说话，他们都知道自己是外人，所以格外的客气。诚然，客气会让人觉得有礼貌，但在朋友与亲人之间，这种礼貌便只会带来隔阂与生疏，让她有种被排挤在外的孤单感，她并不是真正的安娜塔西雅。
她回想起来到庭院里散步的理由，苦笑起来。
自己居然还认真考虑起，到底要不要以安娜塔西雅的身份融入安娜塔西雅的生活，真是有够天真，如果白天自己答应多菲说的对身份保密，现在说不定真会出现感动的重逢，然而自己选了相反的选项，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灵魂不是安娜塔西雅的灵魂，都把自己当成外人，这才是正常情况。
回头想想，柯丽塔把自己当成客人而非上司的行为早已说明这点，自己压根没有选择空间。
太久没有和像样的人交流，都快忘记怎么与人相处，如何摆对自己的位置。
这个世界并不属于自己，自己终究会离开这个和平的世界，如今所体验的，不过是类似回光返照、临终关怀的施舍。
但这种感觉并不赖，总比烂在那个看不见希望的世界强。
女神啊，既然只是暂时体验别人的美好，就请允许我恬不知耻地接受这些吧。
安娜塔西雅微微歪头，温柔地笑起来，她走上前摸了摸莉提的头，感受指尖反馈回淡紫色发丝的柔顺触感。
“我没有怪您，莉提殿下，请问您可以和我说说这个世界的安娜塔西雅曾与您一起经历过什么吗？我很感兴趣。”
莉提玫瑰色的紫红大眼一下睁大，她抬起头，扭捏的脸庞一下颇有活力。
“当然没问题，安娜姐没有怪我就好！那我们回楼上说吗？这里有点冷。”
“嗯，听您的命令。”
“不是命令，是建议，父皇大人都不介意以前的事了，安娜姐就老老实实像姐姐说的那样，以姐姐自居。米露呢？怎么不过来。”
牵起安娜塔西雅手的莉提回头，她看见米露只是站在原地，定睛看着安娜塔西雅的背影，好像想说什么。
米露摇了摇头，翅膀状的耳朵轻轻扑闪。
“没什么，走吧。”
在莉提轻快的诉说声中，三人很快从漆黑花园走进富丽堂皇的宫殿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