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愧疚之心
第三十八章 愧疚之心
飘荡着若有若无臭味的小巷。
以飞行魔法漂浮在小巷里的菲娅连连皱眉，说这里是小巷都称得上言过其实，由于流放之地里的人多数都是支个棚子便算家，连石头垒成的房子都十分少见，自然不会形成高墙与高墙夹成的小巷，所以这里更像崎岖小路，路边到处是沾满黄泥的瓶瓶罐罐，街上则四处是被生活污水浸染多年的乌黑痕迹，以至于空气都被污染，弥漫食物发馊与臭水沟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完全不想落地。
一边在无光的小路上前进，菲娅一边皱眉，因为远处传来士兵呼喊，所以本该在帐篷里睡觉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当自己经过后，这些居民的目光又都从远处放到自己身上，他们与冷夜那些没有开化的兽人一样，要么目光充满贪婪，要么低着头窃窃私语，仿佛在商量什么，让人不快。
亚尔亚男爵的士兵称呼他们为“畜生”，也不是没有理由，流放之地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恶棍。
如果不是自己漂浮在空中，彰显出魔法咏唱者的身份，恐怕这些人已经上来打劫，孤身一人在小巷里穿行的贵族大小姐，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肥羊。
那样也好，自己就能顺势一把火烧了他们。
对于犯罪者，菲娅没有心慈手软的念头，在宇宙走向荒芜的时刻，这些人的存在只是白白浪费能量。
安娜塔西雅到底去了哪。
加快前进速度，菲娅微微皱眉，要不是那些干枯手臂出现后会制造不小动静，自己都要怀疑安娜塔西雅是不是被袭击。
要是有大范围侦查魔法就好了，可惜没有，要命的是流放之地里遮挡视线的东西也很多，建筑歪歪扭扭格外散乱，飞起来反而不利于观察。
心中抱怨着，菲娅在一处岔路口停下，继续前进会通往士兵所在的主路，而走进右手边的拐角则是另一条小巷。小巷左手边是一堵高墙，墙上的窗户透出烛火微光，其上垂下的深蓝旗帜告诉菲娅，这是士兵的住所。流放之地的士兵没有保护罪犯的职责，他们的责任是如果看见亡灵大军，就立刻跑到亚尔亚男爵领传信。
安娜塔西雅应该不会在这里面吧？
巷子里黑黢黢的一片，菲娅实在想不通安娜塔西雅进去的理由，但安娜塔西雅更不可能去到处是士兵的大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由于小巷是高墙与帐篷夹出来的过道，流放者又不敢往士兵的住所上泼脏水，因此这里比其他地方干净得多，只是宽度极窄，如果狭路相逢，即使两个人侧开身子交错而过，肩膀也会碰上肩膀。
随着走进小巷，菲娅听见无数小动物跑动发出的窸窣声。
大概是老鼠。
安娜塔西雅以前是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么……
心中想着不着调的问题，菲娅很快来到走到尽头，然后，瑰丽的红色瞳孔微微放大。
走道尽头并非新的窝棚或帐篷，而是一处洒满月色的废弃小院，篱笆围成的院子里到处是破瓦与腐烂木头，院子里的小屋也破破烂烂，连房门都被人拆走，加上地面积了满满一层灰的碎瓦片、木桶与盆，无不在向菲娅说明，这里的主人离开许久，只是不知为何，它们没有被流放者占据。
菲娅瞥了眼挂在院子篱笆上的木牌，上面写着『边防』。
大概因为这里属于边防士兵，所以流放者才没敢鸠占鹊巢。
安娜塔西雅就站在院子里。
清澈月光并不分这里是流放之地还是布洛瑟姆，温柔地洒在安娜塔西雅匀称娇躯上，为她覆披上一层静谧氛围，配上淡紫色连衣裙与披散开的金发，比起仆人，安娜塔西雅更像异国来的公主，背影蕴藏浓浓的忧愁与怅然。
不过安娜塔西雅是不会思念故乡的吧。
只有在这种时刻，安娜塔西雅不是安娜塔西雅的感觉格外强烈，她们既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现在的安娜塔西雅不仅连衣裙上有勿忘我的花朵装饰，连金发上都戴着勿忘我，菲娅见过这种介于紫色与蓝色之间的花，也从许多世界树大陆流传的故事里听过勿忘我的寓意——它象征永恒的爱情，但比起轻飘飘的、华丽的浪漫，更偏深沉。
解除飞行魔法，菲娅迈步走进院子，枯枝被踩碎的声音瞬间吸引安娜塔西雅注意，她回过头看，姣好脸庞上遍布意外。
“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菲娅故意用上坏心眼的说法。
安娜塔西雅神情一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您当然能来，只是属下很好奇您是怎么找到这里……”
“回来以后发现安娜塔西雅不见踪影，所以就出来找了，还好流放之地就这么大点地方，”菲娅摊了摊手，上前走到安娜塔西雅身边，“说了必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里，还一个人出来，也就混沌无法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不然要是混沌突然冒出来，安娜塔西雅打算怎么解决？”
“抱歉……”
“我不是叫你道歉，今后别再犯就好，我也只是为了安娜塔西雅的安全着想。所以安娜塔西雅来这里是为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从没在安娜塔西雅脸上见过这副表情。”
“这个……这里是属下以前的家，在属下的世界里，属下偶尔会回来看看，不过自从您在米尔坎迪斯神圣国遭到暗算，属下就再也没回来过，那时流放之地被混沌吞噬了。”
安娜塔西雅环顾周围，这里的景象与她印象中的家没有不同，连物品摆放的位置都一样，以至于让她产生时光倒流，自己回到从前的错觉。
“安娜塔西雅在流放之地的家么……安娜塔西雅还没有沉睡的时候我问过安娜塔西雅，说想去她在流放之地的家看看，结果那时候安娜塔西雅的身体不对劲，所以错过了，没想到现在误打误撞看见。啊，这里的另一个没有贬低安娜塔西雅的意思，只是方便区分的叫法，你们在我眼里没有高低之分。”
“那属下这算僭越吗？设身处地的想，如果属下知道有另一个属下带着您去家里，属下肯定会不高兴。”
“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带殿下去家里的机会被抢走，虽然也可以后面补上，但第二次的新鲜感总归没有第一次强烈。
只是这个理由太小气，安娜塔西雅害怕被菲娅笑话，她转移话题，环顾四周想找个能坐的地方，可惜这里的凳子早就被流放者收走，可以坐的石墩与台阶也积满灰尘与污物，安娜塔西雅并不觉得这是吹吹灰就可以了事的地步，搜寻无果，她难为情起来。
“抱歉，殿下，我应该请您进屋坐下来休息，但这里破败得不成样子，里面恐怕到处是老鼠和蜘蛛网……”
“无妨，反正也不在这里过夜，倒是安娜塔西雅，原来每隔几年就会回来，我还以为安娜塔西雅会憎恨这个地方，自从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一边说着，菲娅一边用意念操纵将墙角的扫帚拿来，院子里虽然积满灰尘，但这些东西的存在却说明了生活痕迹，至于随处丢弃的酒瓶，应该是克拉克的杰作。
“该怎么说才好，这里虽然带给属下很多苦难，但也教会属下许多东西，不，教会东西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属下在这里被您所救，这里是属下初次见到您见面的地方，即使是今天属下也记得，当属下躺在床上走不动路，觉得自己就要冻死在冬天的时候，您突然打开门降临在属下面前的样子。”
“当时您问我要不要与您一起离开，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懂，只是本能地答应您，可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那时候的您就像太阳一样，温暖又耀眼。时至今日即使您失去记忆，也依旧像太阳一样……”
不只是当初拯救了自己，还有对待“安娜塔西雅”这个存在的心没有半点虚假，无时不刻不在吸引着自己靠近，哪怕这样会灼伤双眼，也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只想再拉近一点距离。
“那都是过去式了……”
菲娅安慰道。
自己没有一点以前的记忆。
安娜塔西雅无奈地笑。
“不，那已经刻进属下的灵魂，永远也不会忘记。多亏属下的父亲是那种样子，不然属下可能还没机会答应您的邀请，现在想想，真是侥幸。”
“有件事不知道属下有没有对您说过，当时属下的父亲因为有几分实力，被边防军看中，低价请去当帮手，所以属下才能有自己的家，不过属下的父亲因为沉浸在仇恨里，终日靠酒精麻痹自己，并不管属下的生活。他和您的母亲一样，都是不负责任的人，所幸这个世界有您帮忙，才让那三个人从仇恨中解脱，从这个意义上说，您失去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变得更像精灵了，也让陛下少了污点。”
“我的母亲？那不也是安娜塔西雅的母亲吗？不过我不太喜欢维拉妮卡，哪怕她其实也是受害者。哈啊，陈年旧事不提为好，还是回到正题，安娜塔西雅今晚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是有什么心事吗？”
“……”
安娜塔西雅顿时沉默下去，她来这里并不是看自己曾经的家，而是散步时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她在为自己欺骗菲娅不安，自己的行为无异于是在杀人，如果那个安娜塔西雅出了不测，她将再也无法抬起头来。
哪怕自己撒谎的目的是想为菲娅分担压力，让菲娅不要那么焦虑，这也是罪无可恕的暴行，自己被菲娅所救，结果却还做出辜负她信任的行为，只是想想就令人发指。
她在思考该怎样走出困局。
安娜塔西雅望向菲娅的脸，后者正抬起头看着她，扑闪的红眸中写满疑惑，那是没有猜忌的纯净双眼。
没什么。
安娜塔西雅很想说这句话，然而话语却像有千斤重，压在她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坦白不仅会让自己的殿下厌恶自己，还会让她重新陷入那种让周围人感到恐惧的、无比急躁的状态，她会为了寻找安娜塔西雅不择手段，乃至在无意识间伤害周围人。正因自己是安娜塔西雅，所以才能够理解另一个安娜塔西雅，如果有的选，另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见到这一幕发生。
既不能坦白也不能蒙混过关，剩下的选择只有把谎言越吹越大，直到无法圆回来，轰然炸响。
安娜塔西雅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
“属下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两手准备，属下感觉到的联系变强，可能不代表另一个属下就在身体里，如果殿下您允许属下用那个叫世界树之钥的东西确认也好，但您把世界树之钥收走……总之，属下以为做两手准备肯定比现在好。”
“可安娜塔西雅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什么也没做，却突然感觉到联系变强，不就代表这边的安娜塔西雅沉睡在身体里吗？”
因为安娜塔西雅一副还想说什么的表情，菲娅只好继续解释。
“再说只要学会『圣具解析』，我就可以制作足以容纳安娜塔西雅灵魂的容器，到时候把安娜塔西雅的灵魂转移到容器里，原本还在身体里的安娜塔西雅即使不会立刻苏醒，醒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一样可以算两手准备。”
“可如果安娜塔西雅不在身体里——”
焦急的话语刚出口，安娜塔西雅便住嘴，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脸色变得糟糕，心脏就像被揪住那样提心吊胆。
菲娅皱起眉毛。
“不在身体里不就无法解释联系无缘无故变强吗？安娜塔西雅太杞人忧天，一般人遇见这种情况，比起担心另一个自己的安危，应该会想着怎么把另一个自己悄悄做掉才是吧，不过我是不担心安娜塔西雅这么想啦，毕竟是安娜塔西雅。”
不要说这样的话……
安娜塔西雅紧抿嘴唇，菲娅越是这么说，她心中的负罪感便越强烈，好在菲娅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如同安娜塔西雅对菲娅抱有绝对信任那样，她也不会怀疑安娜塔西雅。
“好先回去吧，杀死一头骷髅鲸鱼，等睡一觉起来，魔力应该会上升才是，回布洛瑟姆以后还得请教爱琳丝蕾特，让她传授你剑术，以后就上午练习剑术，傍晚再来流放之地狩猎亡灵，其他时间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菲娅朝安娜塔西雅伸出手，手心朝上的姿势仿佛在示意安娜塔西雅把手放上来。
安娜塔西雅踌躇片刻，最终伸出右手，不过就在安娜塔西雅的指尖即将搭上菲娅手心时，菲娅嘴里突然发出疑惑低吟，她盯着安娜塔西雅右手无名指，那里少了本该存在的一个东西。
“嗯？安娜塔西雅，这里的戒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