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破碎的梦境
第六十二章 破碎的梦境
破碎的梦。
混沌无序的、只有黑白灰三种色彩的梦境。
故事与故事并不连贯，哪怕只是稍微想想便能感受到逻辑不通顺的地方，梦中的人却无法意识到如此，只是被恐慌、高兴之类或负面或正面的情绪左右——梦就是如此荒诞的东西。
但自己是知道的，这里是梦。
名为安娜塔西雅的存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平原上展开的军队，然后又面无表情的、以上帝视角看完全程，平原上的自己正为黑发红瞳的精灵之死乱作一团，甚至连接下来要做什么都不清楚。
换在以前，自己的确会被调动起情绪，但现在，已经从过去走出来，没有保护好多菲的愧疚与负罪感依旧存在，却再也没有过去十四年里那样强烈到一回想起来便双腿发软。即使称呼这为喜新厌旧也好，事实就是如此，人总是喜新厌旧，能很快适应新环境，一旦习惯现在的生活，过去发生的、即便可谓翻天覆地的动荡，也会成为遥远回忆，然后摇头叹息“原来我以前还会这样，当时明明有更好选择”。
没错，自己已经来到这个崭新的世界，成为新的、不同于这边世界的安娜塔西雅，是时候放下过去，迎接新生活。
远远注视正抱着多菲呼喊的自己，安娜塔西雅不断在心中重复上面的想法。
与自我催眠无异。
想从过去走出来，却无法走出来，总是隐隐觉得，一切不过是一场美好的梦，时间到了，灵魂便会回归到原本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地结束，只留下醒来后久久无法平静的心——算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多菲的惩罚。
似乎是觉得过去屡试不爽的梦境失败，四周空间如同被砸碎的镜子般爆裂，咔咔之声不绝于耳，随后，广袤平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宵之花后厨，安娜塔西雅十分熟悉这里，她就是在这，为身为长公主的菲娅制作料理。
而现在，她面前摆放着熟悉的银质托盘与茶壶，茶壶中晒干的勿忘我正在上下翻滚。
泡茶……
安娜塔西雅伸向茶壶的手顿了顿，然后又收回去。
她产生了恐惧。
泡的茶越来越苦这件事她并非不知情，而是装作不知道，即使明白那杯茶的味道不对，也只能端上去。不只是泡茶，梳头与穿衣服时也是如此，总是不知不觉地走神，等回过神来后，时间已经过去一大截，中间的记忆仿佛被挖去一块，一片空白。
更为明显的是越发虚弱的身体，如今连走路都变成一件辛苦的事情，她只能尽可能掩饰自己身上的异变，以免给身边的人带来负担，菲娅为了她付出的努力有目共睹，本就紧绷到极限的弦再绷紧一些，会发生什么，不需要明说也能知晓。
因而泡茶便成为一件令人畏惧的事情，每天都在提醒她，身体正越来越糟糕，而她只能站在第三者视角，无力地看着身体一点点衰败。
她盯着眼前茶壶，手心浮现汗珠。
眼前的茶泡了多久？她发了多久的呆？一分钟？三分钟？还是十分钟？答案无从得知。
将托盘端过去，俨然化作一种考验。
不，如果不端过去，所有人都会问自己发生了什么，那样只会更糟糕。
安娜塔西雅强压下微微颤抖的心，她端起托盘走向餐厅，只不过才刚往前踏出一步，周围的墙壁与石柱便飞速退去，甚至连手中的托盘与茶壶都消失不见，她来到一处有着喷泉与石亭的静谧花园里。
这里是宵之殿后院的花园。虽然没有耶利多为维拉妮卡准备的温室那样植物繁多，但胜在安静，月光可以不受阻碍的照亮喷泉与花草。
星光漫天，连月亮上的阴影都清晰可见。
安娜塔西雅并没有对周围景物的变幻产生疑惑，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份巨变，刚才还紧张的心，已然在月光下趋于平静。
昨晚的月光也是如此。
安娜塔西雅不禁回想起昨晚与菲娅坐在石柱下享用晚餐，然后又想到菲娅那番告白一般的发言，平静的胸口窜过一股热流，以至于僵硬的四肢都充满活力，她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似乎现在就能走回宵之殿。
那时候自己没有回应多菲的资格，但现在，应该有了吧？
安娜塔西雅低头看向代表了自己身份的淡紫色连衣裙，那是不同于这边安娜塔西雅的颜色，每当看见这身衣服，她便会意识到自己并非替代品。
啊啊，应该马上去找多菲，然后请她来这洒满银月的庭院，不需要多么华丽的辞藻，哪怕只是肩并着肩散步，便足够让人开心起来。
意念至此，一道银铃般清脆又有活力的声音在安娜塔西雅身后响起。
“安娜塔西雅？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殿下，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见菲娅的声音，安娜塔西雅连忙转身，她下意识向仆人那样低垂目光，但手臂上很快传来略微冰冷的、柔弱无骨的触感，菲娅抱住安娜塔西雅的一边胳膊，如同参加晚宴的淑女一般，挽着安娜塔西雅手臂。
安娜塔西雅瞪大双眼，却正好迎上菲娅的疑惑目光，仿佛安娜塔西雅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怎么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我都说出那种话，现在安娜塔西雅拥有自己的身体，我挽着安娜塔西雅的胳膊走路也很正常吧？”
“可属下只是一届女仆。”
“又说这种话，”菲娅不高兴地嘟起嘴，“难道安娜塔西雅不愿意接受我的告白么？”
“不……”
安娜塔西雅声音低沉下去，但目光并未从菲娅脸上移开，月色映照下的菲娅即使生气地皱起眉毛，角度也依旧可爱到让人移不开视线，那双红宝石一样的双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那是看呆了的表情。
从一开始，自己就是多菲的俘虏。
安娜塔西雅忍不住苦笑。
“那会给您带来麻烦吧？我没有克蕾雅小姐那样的实力，不能让贵族信服，属下只要知道我在您心里有一席之地足够幸福了。”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嘴里发出不高兴的轻哼，菲娅保持挽着安娜塔西雅胳膊的姿势往前走。
自己的殿下失去记忆以后，偶尔也会有这种小孩子一样的任性啊。
只是这份任性让人心中充满暖意。
明明是在拌嘴，却平和得让人忍不住弯起嘴角。
这是自己向往的生活，没有战争、灾民、饥饿与哀叹，一切和平到让人以为如此时光会永远持续下去。
安娜塔西雅被菲娅带着朝前迈出一步。
然后，坚实地板轰然崩裂，好像下楼梯时踩空一级，又像跌落悬崖，强烈的失重感包裹安娜塔西雅全身，她连忙朝上方伸手，试图抓住些什么东西，然而却只看见上面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洞窟，洒满银月的世界被一个洞窟隔开，自己则朝深渊里越坠越深。
死亡带来的惊恐与冷汗瞬间遍布全身，她如同溺水的人那样胡乱弹动四肢，直到那个小到只剩一个光点的洞窟完全消失。
“呃啊！”
猛然间，安娜塔西雅睁开双眼。
熟悉的幽兰芬芳与淡粉色帷幕，床榻柔软到仿佛坠入云端。
是多菲的房间。
安娜塔西雅呆呆注视自己不知何时伸向天花板的右手，这种张开五指，似乎想抓住什么的动作，已然预示许多。
“是梦么……”
声音里充满怅然，不过更多是松了口气。刚才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溺死在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此刻即使回到现实，那份强烈的失重与窒息感也还是残留在大脑里，她挣扎着坐起身，视线情不自禁地转移到左臂上，在洒满银月的庭院里，菲娅搂住的正是这边，明明是梦境，残留在手臂上的柔软触感却如此真实，好像刚才真的被菲娅搂住过。
她不禁笑了笑。
梦居然会投射到现实，那当时自己应该用力抱住多菲，反正是梦境，就算做得过分一些，也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现在醒过来，意味着转移灵魂的仪式已经成功了吧。
以新的身份生活，然后和多菲一起，静静等待那个转移过去的、原属于这边的安娜塔西雅苏醒，不对，既然自己是后来者，稍微吃一点亏也理所当然，以后自己就不叫安娜塔西雅，想一个别的名字更好吧？那样才更容易区分，真正从安娜塔西雅这个身份里脱离出来。
要叫什么好？阿娜丝塔西娅？安洁莉娜？
不对，既然是多菲赐予自己新生，还是让多菲为自己取名好了。
想着这样的事情，安娜塔西雅翻身起床，虽然身体反馈给她虚弱感觉，但因为刚刚起床，她并未当作一回事。如今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片，她来到落地镜前观察自己的身体——穿着质地柔软的丝质白色睡裙，白皙且光滑的肩头在清晨阳光照耀下反射健康的粉色，姣好脸蛋透露出青春活力，肌肤紧绷不松弛，看不见丝毫粗糙痕迹，金发也富有光泽，柔润地自然下垂至腰间。
这是年轻且经常锻炼的身体才有的特征。
可惜没有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的殿下，不然就是最完美的新生。
想着不着调的事情，安娜塔西雅视线落在桌上摆着的茶壶上，那是她昨天拿出来的、还未使用过的器具。她下意识走到茶壶边着手泡茶，现在是上午七点，用不了多久就到早餐。
早餐之前，先试试泡茶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昨天还很恐惧的东西，现在却连敬畏之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安娜塔西雅心情格外愉快，她熟练地打开壶盖烧水，将晒干的花瓣分好丢进壶中，只不过就在她端起茶壶的时候，手却突然一软，整个茶壶瞬间下落一截，要不是她反应迅速，茶壶内冒着热气的水已然泼在她脚上。
“嗯？”
将茶壶放在一旁，安娜塔西雅呆呆注视刚才端着茶壶的手。
这份无力感，简直像身体没有变化一样……
怎么会。
安娜塔西雅不禁笑出来，连伊莲和死囚都成功，怎么可能偏偏到自己这里就行不通，肯定是自己的灵魂与肉体融合不久，还没适应，就像伊莲刚醒过来时连站都站不稳一样。
多休息一会儿吧。
她将茶具往柜子里推了推，转身走向床边，换在平时，她已经想着换上那身淡紫色连衣裙，着手一天的工作，但今天才刚转移灵魂，多休息一会儿也没事。
心情愉快之下，连偷懒的想法都克制不住。
直到房门被菲娅从外推开。
见到安娜塔西雅已经起床，走进门的菲娅明显一愣，那张心事重重的脸努力挤出笑容。
“安娜塔西雅已经醒了啊。”
“嗯，感觉身体轻松不少。”
“肯定是好好睡了一觉的缘故。”
然而安娜塔西雅并没有放过菲娅微微浮现血丝的眼球，联想到起床时自己没有看见菲娅睡在旁边——安娜塔西雅总是比菲娅起得早——安娜塔西雅不禁微微歪头。
“殿下没睡觉吗？”
“嗯。”
“为什么？转移仪式不是结束了吗？”
听见这句话，菲娅表情一凛，本就不敢看安娜塔西雅的视线更加低垂下去，她走进屋里，背靠房门，声音充满愧疚。
“实验出了一点问题……转移失败了。”
“诶？”
明朗表情瞬间凝固，安娜塔西雅呆愣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