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陌生而亲切的鬼魅
第六十四章 陌生而亲切的鬼魅
不稳定的幽蓝光芒一闪而逝，金发与黑发的少女出现在荒原上。或许是盛夏的威力过于强大，阳光足够刺破浓云投射在城镇上空，若是有不知情者见到，一定会以为流放之地里的这座城市是被神明祝福的神圣之地。
刚从传送门里出来的安娜塔西雅立即伸手遮在额前。
“唔，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阳光的流放之地。”
“以前没有吗？”
“是的，以前总是雾蒙蒙的，所以这里的人皮肤都很惨白。”
但太刺眼了。
实在很难高兴起来。
菲娅与安娜塔西雅默契走向挂着「边防」牌子的小院，和往常一样，院子里一片破旧，到处是碎瓦片与积灰，并且应该是前段时间在这里使用『圣具解析』，被流放者当成神迹的缘故，院子里有外人造访的痕迹，靠在角落的扫把被人挪动过，只可惜腐朽程度太高，即使流放者也看不上，横七竖八的丢弃在墙边。
“说是要打扫，这么大一片地方，怎么才能打扫干净啊。”
光是扫干净院子里的积灰，把碎瓦片清理走，就需要一个上午的时间，更别提还有结构更复杂的室内，打扫卫生听起来不起眼，一旦做起来，便能发现时间会被莫名其妙的偷走。
何况这个节骨眼上，比起打扫旧房子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安娜塔西雅更需要的是休息。
安娜塔西雅从储物道具里拿出水桶、许多抹布与扫帚，然后将其中的水桶放到菲娅面前，又递给菲娅一把扫帚。
“我可以提一个过分的请求吗？恳请殿下把水桶装满水——我可没打算让您闲着。”
“啊啊。”
放在以前，自己一定会回一句“安娜塔西雅怎么命令起我来了”，但现在连拌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用『奔流』填满水桶，拿起扫帚走向庭院。安娜塔西雅越是表现得开朗，自己胸口就越是堵得慌。
“啊，院子等后面再打扫吧，先去屋里，不然等后面打扫屋子的时候，又会把院子弄脏。”
说着这样的话，安娜塔西雅推开低矮屋子的房门，迎面而来的灰尘令她咳嗽起来，她想用『照明』照亮黑黢黢的室内，菲娅抢在她前面一步，用『照明』照亮屋子。
屋内的情况不比院内好到哪去，木质墙壁已经腐朽发霉，天花板与墙角也到处挂着蜘蛛网，菲娅这样的娇小体型还好，换成安娜塔西雅的身高，会与蜘蛛网一头撞个满怀。
“谢谢殿下。”
“没什么。”
“这里果然和我的家一模一样……”
“这不就是安娜塔西雅的家么。”
“不是我的，而是另一个我的。”
用扫把裹掉玄关里的蜘蛛网，安娜塔西雅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轻轻抚摸屋子里的墙壁与生活用品。
越过玄关里东倒西歪在一块破布上的酒瓶——菲娅猜那是克拉克留下的东西——再往里走，能看见客厅与右边的房间里各摆着一张床，客厅上的床到处是酒瓶与旧衣服，右手边的房间则整洁许多，不过也只能用整洁恭维，屋子里除了一张矮凳，什么家具都没有。
安娜塔西雅在房间门口站定，愣愣注视着积满灰尘、只用几块木板搭成的床，先前还轻松愉快的湛蓝眼眸，此时只有呆然。
“这是安娜塔西雅的房间么。”
“是的……”
安娜塔西雅缓缓走进门内，她来到床边，蹲下身，右手伸向床上一块深绿色的东西，那是物品发霉许久，残留在破布上的痕迹。
然而安娜塔西雅眼睛里只有怀念，甚至想伸手轻轻抚摸。
菲娅在那之前阻止了安娜塔西雅。
“这是什么？”
“是您给我的食物。”
是以前长公主的故事么。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菲娅的语气里有一丝悲哀，安娜塔西雅扭头回以“没关系”的笑容。
“即使您没有失去记忆，您应该也记不住，这对您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流放之地的人不会好心到施舍给外人食物，我的父亲又是那副窝囊模样，所以那时我想填饱肚子，只能靠自己出门找吃的。这里的冬天很漫长，每年都有很多人冻死饿死在找食物的路上，成年人是如此，当时还只是小孩子的我就更困难。”
“外出两天都没找到食物，我觉得继续下去就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所以灰溜溜地回家，想看看克拉克有没有把工钱换成面包，但整个家里都找不到他的人，我就只好躺在这张床上。”
“我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但冬天太冷，风又总是从屋子的缝隙吹进来，肚子也叫个不停，所以连好好睡一觉都变得很奢侈。我一直在被冻醒和昏昏欲睡里反复，直到我发现自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想我完蛋了，一定会饿死在家里，害怕到哭成一团，但家里除了风雪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直到房门突然被打开，您带着玛姬从风雪中站在我面前。第一次见到您的衣服和长相时，我以为自己见到恶魔，要下地狱了。但您却让玛姬在屋子里点起火盆，还蹲下来，握着我的手，我从没有感受过那么温暖的东西，我以为您是天使，问您是谁，您却只回答我想不想和您一起离开流放之地。”
“我当然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又害怕您是神明派来把我带走的使者，支支吾吾哭了半天……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迟钝到可爱。”
脸上挂着笑容，安娜塔西雅的眼角却浮现水雾，她慌忙用袖子擦干眼角，恢复之前的镇定。
“再后来，玛姬替不善言谈的您解释来意，告诉我您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现在帝国的长公主，您会把我带到王城，前提是我只能以仆人的身份跟在您身边，哪也不许去，我当然求之不得，然后您就给了我一小袋饼干，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当时明明没有表情，我却觉得您好像笑了。”
“最后您问我有没有留念的东西，让玛姬把我带走，我因为狼吞虎咽，不小心弄掉一小块饼干在床上，我想把它捡回来，但玛姬已经牵着我的手走到门口，还说到了王城会有更多吃不完的饼干，我只好放弃它。过去这么多年，我心里还是惦记着这块被我遗落在床上的饼干，大概是心理作用，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可惜它已经发霉，如今只是一片黑点。”
安娜塔西雅轻轻摆脱菲娅的手，默默注视床上黑斑，指尖细细抚摸，过去好半天才感慨似的开口。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您在我眼中变得和太阳一样耀眼。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现，然后把我带出这片无法自拔的泥泽，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还教会我使用各种各样从没见过的东西，除了比神明更宏伟的太阳，我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形容您，您已经成为我活着的意义。”
“别说的这么严重啊……”
“这是事实。”安娜塔西雅挑起眉毛，颇为认真地强调，“换在我的立场，任何人都会像我一样。”
让人不好意思的发言。
凝望自己的眼睛，说自己已经成为别人活着的意义，没有人可以抵挡这样的攻势。
虽然这对安娜塔西雅只是实话实说。
菲娅不禁动容。
这还是安娜塔西雅第一次和自己讲述详细的过去，以前自己只知道长公主把安娜塔西雅从流放之地救出来，不清楚细节。
她不好意思，只好转移话题。
“安娜塔西雅不是说会定期回来看看么，怎么感觉是头一次进屋。”
“因为就是头一次进屋里，以前总是只在院子里看看，时隔五十年？还是更长？过去我怕进来以后会回忆起让人畏惧的过去，不知道是和您一起进来，还是时间过去的太久，现在进屋，心里只有怀念。啊，不是怀念苦难，是怀念与您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我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要我再重复一遍么。”
“现在的您肯定没办法重现了，啊啊，不说这些，今天的任务是打扫屋子，灰尘的话交给家妖精打扫，发霉的地方就要靠殿下用『清洁』魔法了。”
原来安娜塔西雅也知道，要把最麻烦的工作交给魔法。
“那安娜塔西雅呢？”
“我的话就整理整理家具和派不上用场的东西，然后打扫蜘蛛网，另外柜子和床下面说不定有虫子和老鼠，就由属下全部解决吧。”
安娜塔西雅站起身，脸上堆满明快微笑。
这不是挑了最轻松的活嘛。
不过以安娜塔西雅现在的状态，也干不了太吃体力的活。
菲娅双手叉腰，附和着安娜塔西雅无奈叹气。
“是是，拖地的任务也交给我，只要用魔法，很快就能解决。”
“让帝国的长公主大人干下人的活，我的面子真大。”
“这种洋洋得意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打扫很快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中推进。现实和菲娅说的一样，有魔法辅助，进展相当快，哪怕不使用『奔流』配合『气流操纵』冲刷，光以『意念操纵』控制十几条空间之手拿着扫把、抹布与水桶，也能很快把房间打扫的纤尘不染。伴随污水一桶一桶地被『意念操纵』拎着倒出屋外，当太阳越过正午时分的线以后，所有地方都被打扫干净。
如果把充当家具的两张木板床和几条板凳也丢出去，屋子里会整洁到看不出位于流放之地。
已经大变样了。
即使是菲娅也不得不说，打扫屋子是一件没做之前觉得很麻烦，一做起来就很解压的事，放空大脑的感觉让人忘却烦恼，尤其是结束以后环顾整洁屋子时，心中会升起难以言说的成就感。
“这样就完工了。”
将最后一桶污水冻结成冰球朝遥远旷野投掷，站在后院木质平台上的菲娅长长吐出口气，时间来到中午，安娜塔西雅正在屋子里制作简单的午餐。
自原野吹来的热风拂过脖颈，汗液蒸发的感觉无比凉爽。
空气也安静到只剩草屑摩擦的簌簌声。
简直像隐居山林一样。
这里只有自己和安娜塔西雅两个人，自己负责收集食物，安娜塔西雅制作料理，这种隐居生活也不错，不过要是真选择隐居，肯定会变得比现在热闹得多，克蕾雅、莉提和米露一定会和自己住在一起，偶尔还有诺菈和缇露露造访。
诺菈啊……
想到那个一头红发，一害羞猫耳就会冒起火焰的少女，菲娅不禁微微仰起头看向更高远的天空，如今一个月的约定就要到期，是时候想想如何回应诺菈的心意。
不。
眼下还是安娜塔西雅要紧。
将纷乱想法抛之脑后，菲娅转过身，然而视野一角的东西让她心头一凛。
藏在屋檐阴影下的、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的黑影。
体型与自己相仿，甚至发型都是披肩双马尾，只是因为身体一团黑色，不断闪烁着，所以看起来和鬼魅一样，连身体轮廓都极不明显。
之前从魔女殿堂出来时，菲娅见过这个东西，当时她没有把这团鬼魅放在心上，但昨晚转移安娜塔西雅灵魂的时候，安娜塔西雅灵魂的闪烁与不稳定与这团鬼魅几乎一致，菲娅不禁一时站定不动。
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大惊小怪，菲娅以不同于正常人的反应，静静观察这团突然出现在身后的黑雾。
——感受不到威胁，或者说这团鬼魅根本没有敌意，菲娅心中甚至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淡淡的亲切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