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叹息之墙
第二十四章 叹息之墙
尽管不是第一次横穿幽冥之地，但像这样被亡灵引导着慢悠悠的在幽冥之地行走，却是头一遭。
荒原上伫立的各种亡灵，让菲娅心生强烈新奇感。
过去她穿越幽冥之地时，都是用『高速飞行』快速掠过，因此视线要么被长久笼罩幽冥之地的厚重云层遮盖，要么是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大地。地上亡灵往往只听见空中传来一连串音爆声，菲娅就已经飞到距离他们很远的位置，如此情况下，菲娅自然欣赏不了幽冥之地的景色——同样是飞行，赶路和欣赏风景是两种意义。
而此刻在第五位阶的亡灵大法师女仆带领下，菲娅得以仔细观察亡灵，由于女仆带领菲娅来到接近叹息之墙的位置，聚集在这里的亡灵也格外多，俨然形成村落一般的结构。可以看见许多石砌的简陋房屋稀稀落落的落座在荒原上，且大多数亡灵都呈现类人姿态，他们或躺在路边，或专心于搭砌房屋、摆弄泥巴一类的事情，菲娅甚至看见一些亡灵在这个看不见植物的荒原上升起火堆，围坐在一起。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呈现骷髅或者半腐烂的尸体状态，菲娅都要以为自己来到哪个人类村落。
值得注意的是，当菲娅路过亡灵时，这些亡灵会像感受到什么那样，一齐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远远地注视菲娅，仅剩幽青火焰的眼眶中充满艳羡与渴望。
应该是羡慕自己能进入叹息之墙，菲娅猜测，不论汪汪女仆还是带自己去见露希蒂涅的年长女仆，都说过叹息之墙以外的亡灵是孤魂野鬼，言语中的歧视快溢出来。细想之下，大概类比于生活在布洛瑟姆的精灵看不起外乡人。
“您似乎很在意墙外的亡灵。”
察觉到菲娅越来越慢的飞行速度，和菲娅一样悬浮在距离地面只有一尺远的女仆恭敬发问。
菲娅对亡灵并没有种族憎恨，打趣地回答。
“他们每个人都看着我，我当然很在意。话说有的人明明背对我，距离我也有好几十米，但却会像察觉到什么那样突然转身看过来，你们亡灵间可以用意念招呼同伴，让他们观察我吗？”
“用意念和同伴打招呼？您说的能力只会出现在混沌里。他们能感受到您的存在，是因为您身上让人羡慕的生者气息，啊——”
女仆突然失声，慌忙用一只手捂住嘴。
“怎么了？”
“您、您听见了吗？”
“这个距离下我还不至于听不见，你说我身上有让人羡慕的生者气息，你们亡灵不是憎恶生者，瞧不起生者么。”
“这个……那是上层大人们的想法。”女仆的飞行速度慢下来，声音中也多了些怯懦，“还请皇后殿下当成没听说过……”
听起来像大家知道，但心照不宣的秘密。
从这个角度看，亡灵和人类、精灵没有多大区别。说到底只要具有智慧，所有种族的行动就都趋同。菲娅摊了摊手。
“我会替你保密，前提是你得把话说完。”
“唔，我知道了。”
女仆双手搭在身前，一边飞行，一边弱弱回答。
“我们亡灵无法逃过孤独与遗忘的诅咒，如您现在见到的、墙外的亡灵，他们专心搭建房屋与描绘雕塑，不是为了给自己造一个安居之所，而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方式。”
“从生者变成亡灵，失去各种欲望的同时，也失去获得乐趣的权利，不用为填饱肚子奔波，多出大量时间，但又因为缺少过去的种种欲望，生活变得单一枯燥，所以我们亡灵如果要打发时间，要么找人战斗，要么就是比拼自己创造的艺术品，这是唯一的消遣方式。”
“但所有人都逃不开的诅咒是，成为亡灵以后，心灵会随着时间的增长慢慢迟钝，最先遗忘食物的味道、睡眠的感觉，然后记不起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接着忘记自己的亲人与朋友，再然后失去审美的心，最终连自己是谁都抛之脑后，沦为最外围那些麻木不仁只剩本能的骷髅。”
女仆的声音格外沧桑，仿佛送走过许多有过以上经历的同伴。
“不能把重要的事情记下来吗？比如刻在石板上。”
“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菲娅的话让女仆露出苦笑，然而因为这位女仆只有第五位阶实力，皮肤与肌肉呈现风干的深褐色，所以就连笑这种表情都显得格外恐怖。
“文字只能记录发生过的事情，无法记录当时的感受，这样说太抽象，有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是，‘蛋糕是甜的’，‘甜’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时间一长，大家就都记不清，即使新来的不死者拼尽全力形容，我们也只能想象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家人和自己的名字也是如此，时间一长，石板上的文字就只是一串符号，与他们相处时的感觉，还有名字代表的含义，全都被时间吃掉。”
“嗯……”
自己从未考虑过这种事，或者说，自己没有遇见过相似的人，无从考虑。
一时间，菲娅不禁为亡灵的存在感到悲哀，这种看着自己一点点死亡却无可奈何的感觉，自己受够了。
“你刚才说沦为最外围的骷髅，是指现在北方边境的骷髅以前都是像这里这些亡灵一样？”
“是的。他们失去自己的记忆，最后魔力也涣散，成为那副模样。外人说亡灵憎恶生者，实际上是亡灵渴望生者，连自己是谁都遗忘的亡灵在长久以来渴求活着的感觉，这种偏执最后演变为感受到生者便扑过去，妄图将其撕碎后，自己能替换成那个生者。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负向生命与生命力水火不容，也是一个理由。”
记得戴维斯也说过，如果不是他理智足够强大，他会一上来就攻击自己这个生者。不过戴维斯是第八位阶实力者，能克制杀戮生者的本能在情理之中，面前的女仆只是第五位阶，她为什么不会攻击自己？
菲娅将内心疑问说出口后，女仆掩嘴笑起来。
“因为我是墙内的亡灵，被女王陛下的光辉笼罩，女王陛下是我们所有亡灵的神明，待在陛下身边，遗忘速度会变得很慢，此外还有一种很难说明的幸福感，类比成孩童待在父亲身边的安全感更恰当，所以我们发自内心的听从陛下命令，不会有二心。”
“原来如此，亡灵也有亡灵的苦楚啊。”
“您虽然是生者，但没有一点恐惧和嫌弃呢，难怪会被陛下看中。普通人不说被亡灵带着来到叹息之墙下，光是看见我这番丑陋模样，就会吓个半死。我有预感，您一定会成为陛下身边的明珠，如果我有机会提升到第六位阶，我一定要申请去您身边服侍您。”
“太说笑啦，我不过是靠天赋才站在这里，比起像你这样凭借自己努力到第五位阶的人，我差得远。”
女仆没有接话，但菲娅可以感受到，女仆身上传来感动与高兴的氛围，显然菲娅的夸奖很受用。
话说回来，在能自由使用『圣具解析』与『粒子修复』的现在，自己能赋予死之女王生者的肉体，面前这位女仆应该更不在话下，既然这些亡灵很向往还是生者时的感觉，真送他们一具活着的身躯，他们应该会喜极而泣。
然而上层亡灵对生者的鄙视是一个问题，随便赋予生者肉体，肯定会闹出不小麻烦，自己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怎么做，用举手之劳给他人带来幸福，这种感觉相当不错。
过了好半天，女仆才苦笑回答。
“仔细想想，我觉得我也没机会服侍您就是了，您是活着的人，大家一定会为了能回忆起活着是什么感觉，挤破头也要到您身边，像是喝水、吃东西这种事情，我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
“那你还记得甜味是什么味道吗？”
女仆犹豫一会儿才回答。
“……不记得了，啊，到叹息之墙了。”
话音落下，女仆停下脚步，出现在面前的并非天幕那般耸入云霄、竖起来的墙壁，而是一扇倒下的、躺在大地上的墙，它的存在与周围灰色大地格格不入，呈现坚硬岩石般的土黄色，当菲娅望向它的瞬间，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沧桑与死寂扑面而来，以至于菲娅呼吸一滞。
站在菲娅的视角，这面墙壁一眼望不到尽头，其上铭刻着古朴娟秀的纹饰，菲娅尝试着使用『飞行』拉升高度，结果发现进入叹息之墙正上方的区域后，空气中的元素与魔素都少到几乎没有，飞行带来的迟滞感犹如在淤泥中爬行。
只是菲娅并非会受魔力不足限制的人，她来到叹息之墙上方千米的高空俯瞰，铭刻在门上的纹路是两张女性的侧脸，两位女性看着彼此，让菲娅奇怪的是，这两张人脸并不相同，左边的女性头上长有恶魔犄角，颇有些像克蕾雅的角，右边的脸则是人类少女长相，但纹路特别描绘了女性的眼睛部分，与背景的土黄色不同，侧脸上的那只眼睛呈现紫色。
另外，门上还镌刻了许多小字，似乎在说明什么，可即便是读了上万本书的菲娅，也从没见过这种文字。
既然犄角和克蕾雅相似，下次来时把克蕾雅也带来看看吧，克蕾雅的种族至今是一个谜题，这个世界的恶魔大都长有犄角，但他们的犄角往往能在动物中找到原型，比如龙、牛、山羊与鹿，而克蕾雅的犄角无比华丽，明显不是寻常种族。
归根结底，克蕾雅全身都是迷，首先她和自己一样，不属于这个世界也记不起自己是谁，同时又有强大到这个世界的顶尖强者也要畏惧三分的实力，另外还背负世界的诅咒。有这么强大的实力，说不定克蕾雅是这个世界的谁召唤过来的、消灭混沌的救世主，就像魔女们口中说的，自己是希望魔女带来的受引导之人一样。
克蕾雅的故乡是龙落之地，等自己带露希蒂涅看了第二道深渊，就去龙落之地好了。
解除『飞行』，还没等菲娅回到地面，菲娅耳边便响起那名第五位阶女仆的呼喊。
“皇后殿下？！叹息之墙附近无法使用魔法才是！”
“啊啊，我比较特殊，别放在心上。我们该怎么进去？”
“可、可我明明看见您飞在空中……”女仆的声音充满惊讶，但还是决定先完成本职工作，“一般情况下只有已死的完整灵魂可以穿越叹息之墙，但您身上有陛下的祝福，所以不受限制，站上去即可。”
“祝福？我没看见露希蒂涅给我施加魔法。”
“居然直呼女王陛下的名字，不愧是皇后殿下……”女仆张大嘴巴，声音中充满惊叹，“只要与陛下有过接触，便会携带陛下的祝福，而且您身上的祝福很浓郁，想必已经和陛下有肌肤之亲了吧？现在的陛下实力空前强大，就像真正的生者，即便发生类似的事情也不奇怪。”
“不……”
菲娅一时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好。自己身上的祝福浓郁，肯定是露希蒂涅那个没有防备感的拥抱所致，至于“就像真正的生者”这句话，现在的露希蒂涅就是生者。
而且有一个更值得吐槽的地方，从最开始得知死之女王要让自己当皇后的时候开始菲娅就想说，自己和亡灵女王都是女性，怎么亡灵的观念比精灵还要开放，对同性间的恋爱毫无惊奇。
“进去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还请您说。”
“我和露希蒂涅都是女性，对吧？”
“是的。”
“那为什么你对我和露希蒂涅之间的‘联姻’一点惊讶都没有，不只是你，整个亡灵世界好像都觉得这很正常，你们以前不是生者吗？多多少少会觉得女性和女性结婚很奇怪吧？”
“站在生者的角度确实会这样想，但我们亡灵并不在意性别。您看，现在的我只是一具腐烂之躯，很难分辨出是男是女，而我还是亡灵中完整度较高的类型，绝大多数亡灵都是骷髅之姿，何况我们失去繁衍能力，伴侣的性别也就不再重要，大家更看重彼此性格相符，也就是灵魂伴侣，毕竟左看右看外表都是骷髅，性别也就无所谓了不是吗？陛下看中您，也一定是因为您是陛下的灵魂伴侣。”
“……原来是这样。”
比精灵因为魔涌可以实现同性繁衍后代的理由更简单直接。
或许是在羡慕生者之间的肢体接触，菲娅察觉到女仆投来羡慕的目光。
“能感觉到肌肤相亲的温暖，要是我活着的时候不那么固执……”
“活着的时候？”
“啊，抱歉，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以前是贵族家的大小姐。还请您站到叹息之墙上。”
“那你呢？”
“我已经是墙内的亡灵，只需一个念头就能进入其中，而且我也没有像您这般站在叹息之墙上的资格，没有获得祝福之人站在其上，会被叹息之墙的魔力湮灭。”
“我知道了。”
难怪不论露丝还是露希蒂涅，都不喜欢生活在亡灵的世界，这里实在有够压抑。
她深吸了口气，站在叹息之墙上方，叹息之墙上的古朴纹路随之闪亮紫色与银色交织的光辉，与此同时，女仆消失在她眼前，显然是提前进入叹息之墙内部等待。
视野被紫色与银色遮蔽之时，菲娅从银色光芒中感受到一股格外熟悉的感觉，这股魔力和克蕾雅的魔力很相似，但并非克蕾雅的魔力。
不会真和克蕾雅有关系吧？
话说回来，这个传送发动得也太慢。
菲娅在叹息之墙上站了足足十秒，也没有感受到自己要穿越叹息之墙的势头，相反，紫色与银色交织的光辉带给她更加明显的刺痛，如果不是自己的防御能力过于优秀，换成实力稍弱的人已经被重创乃至死亡。
毕竟本就是给死者准备的东西，亡灵没有痛觉，菲娅并未奇怪。
直到一分钟过去。
紫色与银色交织的光辉越发强盛，到了宛如出现在地面的太阳，虽然现在的痛感对菲娅来说不算什么，但菲娅可以肯定，魔法的威力接近第七位阶的地步。
就算是亡灵，这个魔法的强度也太高了。
想法浮现的刹那，光芒戛然而止，它们像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伴随视野恢复，菲娅的表情玩味起来。
自己仍旧停留在叹息之墙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天空也被厚重乌云笼罩，世界灰蒙蒙的一片。
显然，自己被拒绝进入叹息之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