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死之女王的宿命
第三十八章 死之女王的宿命
漫天繁星笼罩夜空。
夏末的夜晚已经转凉，屋顶便成为既凉爽又远离蚊虫的地方，加上王城地势较高，站在屋顶上可以将布洛瑟姆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在远处漆黑一片的平原与山峦衬托下，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满天繁星的天空。
被菲娅带着在城内逛了一整天的露希蒂涅坐在斜斜瓦片上，当屁股坐稳，积累在身体里的酸痛瞬间消退后，舒适感让她忍不住呻吟出来，她索性拿出一套衣服垫在脑后，躺在屋顶上。
“啊~虽然早就知道生者的世界很丰富，没想到丰富到这种地步，连浑身酸痛和出汗的感觉都很美妙，不对，应该说是浑身酸痛以后突然坐下来，还有汗被风吹干的感觉很舒服，如果阿弗拉他们知道拥有生者的肉体是如此美妙，就不会歧视生者了。仔细想想，我算是万年来第一个享受到肉体的女王，真好啊，还好上任退休的早。”
感慨的同时，露希蒂涅举起右手，她的手心握着一枚外表呈青色的圆形水果，那是临走前养育院孩子们送给露希蒂涅的礼物，虽然只是午餐时孩子们从山上摘的野果，并且没有完全成熟，但露希蒂涅却将其视作珍宝，一路上都握在手中，不舍得放进储物魔法。
“未成熟的果实啊……如果有机会，真想一点点看着它成熟，那些孩子们完全没把我当成死之女王，相处起来很愉快，这就是人与人相处的感觉？不像亡者国度那样总是冷冰冰的。”
“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有人听到你嫌弃死之女王不如一个寻常贵族大小姐，肯定会气到吃不下饭。”
同样坐在露希蒂涅身边的菲娅忍不住点明，今天除了陪露希蒂涅去深渊的时候，露希蒂涅表现的像死之女王，其他时候她都与充满好奇心的村姑一样，不论是看见关在笼子的动物，还是颜色各异的服装，都非得把脸凑近了看才能满足，以至于菲娅无意间路过花街的时候，露希蒂涅受到花枝招展的女性诱惑，非得拉着菲娅去体验所谓“世间最舒服的事情”。
——当主事者看见黑发红瞳的菲娅后，便立刻惶恐地跪下来道歉。
与之对应的，露希蒂涅对戏剧和首饰不感兴趣，按照露希蒂涅的说法，亡者国度最不缺的就是死物，珠宝在他们那里要多少有多少，至于戏剧不感兴趣，是因为露希蒂涅不能好好共情戏剧中的角色，比如手下为什么会因为爱情背离自己的君主，在她这个死之女王眼中，手下只会保持绝对忠诚，永远不会叛变。
星光映照的粉色眼眸中流露恍惚，露希蒂涅仍旧看着举起来的青色苹果，喃喃低语里充满怅然。
“这就是新鲜感啊……和亡者国度完全不同的世界，真好，要是叹息之墙里的世界也这样精彩就好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而不是慢慢被时间磨灭意志，变成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的亡魂。”
“生者也有生者的难处，如果追求一块面包填饱肚子也能算追求，我觉得那些饿肚子的人会认为还是当个不会饿的亡灵更好，大家是受生活所迫，不是自己喜欢，露希蒂涅想的太美好。”
面对菲娅的话语，露希蒂涅只是放下苹果，扭头看向星光下菲娅的侧脸。时值满月，月光比平时明亮许多，菲娅的深红眼眸也格外瞩目，搭配那张精致到宛如人偶的娇俏容颜，哪怕露希蒂涅身为死之女王，也不禁看得出神，她心想，这应该就是生者口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是因为菲娅没体验过死者的痛苦。只要大家还待在幽冥之地，就永远也无法死去，我从未体验过活着时的美妙，不知道甜是什么味道，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时又是什么感觉，所以勉强可以接受这种日子，但对那些曾经活过的亡灵，一旦度过最初那段畅快时光，后面就会被无尽的孤独包围。”
“因为靈没梦有欲柒望,所(以二没有追)求,(而三一旦失)去龄追求,司生活就!变得枯:燥⒐无味七,只能珊陷入死假死一}样的沉眠消磨时光,最后在这个过程里遗忘自己的一切,变成野兽。这可以被称为不死者的死亡。”
说到这里，露希蒂涅仿佛想到有意思的事情，眺望星空的眼睛重新转向菲娅，嘴角多了许多莞尔。
“不过从今天起，我不再对生者世界一无所知，我已经知道甜味是什么感觉。把我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拉下来，这都是菲娅你。”
“这是在责怪我？”
“会这么觉得吗？我只是感慨一下，应该说感谢菲娅都来不及。”
露希蒂涅双手捧着青苹果放在鼻前轻嗅了嗅，因为被拿捏了一天，她已经闻不出水果散发的清香，于是又小心伸出舌尖舔了舔。
咸的。
大概是汗的味道。
隐约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丢脸的事，露希蒂涅讪讪移开苹果，回到刚才的话题。
“菲娅没见过薇妮克丝，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多厉害的事情，沉眠在核心里的薇妮克丝不是失去感情，就是狂躁易怒、对混沌充满仇恨，她们被时间磨灭意志，和寻常亡灵一样，因为无法追求其他事情，只好将消灭混沌当成毕生目标。”
“这么说菲娅不便理解，应该说，起初她们仅仅觉得混沌是敌人，倘若有其他感兴趣的事情，她们也能将那些事情看进眼里，但随着日子一天天增加，外界刺激带来的新鲜感减弱，每天都过得像同一天，只剩下混沌这个敌人没有变化，于是消灭混沌的想法便越来越强烈，最终深深铭刻进心底，成为一种疯狂的执念。”
“我和她们共享同一个灵魂，因此也受到她们影响，从意识诞生之初就憎恨混沌，平时不论做什么事情，潜意识都觉得时间紧迫，必须早点去消灭混沌。但现在，情况有了些一些改变。菲娅应该觉得我是因为亡灵与混沌战斗数万年，双方早已是宿敌，所以不能后退，这是一个因素，已经投入这么多，怎么可以到我这一代就示弱，但我憎恶混沌，更多是发自心底的仇恨，好像是我自己被混沌数次重创，抱着深深的不甘与恨意被迫替换，心里始终有种‘不去杀了他就不行’的感觉，哪怕现在，一提起混沌，我的情绪就忍不住翻腾。”
露希蒂涅强压下心中恨意，转而朝菲娅微笑。
“原本我也会踏上同样的路，随着时间推移，像过去的薇妮克丝一样心中只剩下消灭混沌，但现在我拥有生者的肉体，肉体带来的感官刺激分散我的注意力，变得会在意温度的变化、空气是潮湿还是干燥，虽然在生者眼中不算什么，但它们带来的新鲜感无与伦比，尤其是我解除死亡气息缠绕以后，口渴、饥饿、困倦这些感觉让我感到满足，以至于把混沌抛之脑后。忘记仇恨固然可耻，但一直缠绕自己的焦躁感消失，却让我前所未有的轻松。”
“如果以前那些薇妮克丝遇上菲娅你，应该就不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疯狂模样，我是指生活有了更多值得重视的东西，不会那么偏执。虽说应该让时间当证人，但我已经可以预感到，我会变得和过去的薇妮克丝不一样，不，现在的我已经是露希蒂涅。这都是菲娅你赐予我的珍宝，谢谢你。”
“……别说的这么肉麻。”
自己会不好意思。
她明白露希蒂涅想表达的意思，就像艾丝蒂尔本家的家主，那个活了七百年的老女人一样，她为了追求永生不死，宁可献祭自己的孩子，而如果那个老女人有比永生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她便不会陷入疯狂的偏执。
换在露希蒂涅的立场，自己就是那个将露希蒂涅从偏执命运中拉出来的人，生者拥有的种种欲望丰富她的世界，她可以不再把与眼的战争当成唯一，避免多年以后因为执念陷入癫狂的结局。
话虽如此，菲娅还没见到过其他薇妮克丝，露希蒂涅的这番话让菲娅对以后见其他薇妮克丝产生紧张，面对一群精神病患者，绝不是什么好体验。
露希蒂涅脸颊一红，故作镇定地强调。
“什么肉麻，我是实话实说，要不是菲娅你，我都要早早替换，从那个无聊的世界里解脱出来。今天那个蒙着眼睛的魔将说得没错，受了恩惠就要表达感谢，我这不是现学现卖嘛。”
可惜露希蒂涅并非菲娅的对手，后者转了转眼珠，不怀好意地说。
“那我帮了露希蒂涅这么大的忙，露希蒂涅打算一句话就糊弄过去？”
“啊……”
说的也是。
露希蒂涅也察觉到这样没诚意，她认真地问。
“那菲娅想要什么？”
“这个嘛，露希蒂涅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就用身体偿还吧，这可是死之女王恪守万年的曼妙肉体与灵魂。”
一边说着，菲娅一边看向露希蒂涅的丰满胸脯，因为露希蒂涅躺在屋顶上的姿势，原本快从礼裙里跳脱出来的雪白胸口显得更加宏伟，以至于让人移不开目光。
露希蒂涅呼吸一顿，然而她不仅没有抗拒，反而还闭上眼睛。
“呃，虽……虽然我是想在更浪漫的时候……但菲娅喜欢的话……我、我就……我睡着了哦，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哦。”
说着这样的话，露希蒂涅闭上双眼，但菲娅可以注意到露希蒂涅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的紧张模样，尤其是不自然的肢体动作，明显十分僵硬。
她在指尖召唤仅有指甲盖大小的水球，用力弹向露希蒂涅脑门。
“咿！”
如同受惊的小猫，露希蒂涅皮肤一颤，嘴里也发出悲鸣。
菲娅没好气地说。
“这么紧张就别强迫自己，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只是开玩笑。再说我看起来有那么轻浮吗？”
“没有……”
露希蒂涅小声回答，收起肩膀的畏缩模样，让人想到做错事的学生。
现在说不定是问那个问题的好机会。
突兀的，菲娅心中升起这个预感，她先扭过头望向朝大地尽头层层展开的城市，以免露希蒂涅看出自己眼底的心虚，然后装作没事的问道。
“露希蒂涅见到深渊下的混沌有什么感想。”
察觉到严肃氛围，露希蒂涅缓缓收起刚才的畏缩神情，她从瓦片上起身，双手捧着大腿上的苹果沉思。
“很麻烦，而且不是一般的麻烦，数量多到让人绝望。起初我听菲娅说原生大陆上全是混沌的时候，还以为它们是熔流之地里的熔岩那种隔一段路就是一个熔岩湖泊的模样，没想到整个世界里连落脚点都没有。”
“如果它们爬上世界树大陆，我们有几成胜算？”
露希蒂涅沉默片刻，给出一个艰涩答案。
“零。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数量多到八阶魔法和九阶魔法都无法削减海平面，我不觉得现在的世界树大陆是他们的对手。”
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露希蒂涅能意识到敌我实力差距，铺垫便完成大半。
菲娅提出最终假设。
“其实我在想，混沌中会不会存在有自我意识的个体，假使我们能说服他们，让他们加入我们，说不定就能缩小我们与混沌的差距。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开始崩坏——”
“我不认为这个方案可行。”
菲娅话音未落，露希蒂涅便给予否定回答，语气极为坚决。
“就我了解，混沌间存在心灵感应，一群混沌可以说是一个混沌，要策反它们，当你接触其中一个混沌的时候，其他混沌都会知晓发生了什么，这绝无可能性。”
“那万一有呢？”
刹那间，菲娅感受到一股强有力的视线从身后射来，她知道那是露希蒂涅的目光，并且很可能是露希蒂涅发觉了什么，然而，倘若自己与露希蒂涅面对面说话，自己说不定会心虚地移开目光，现在自己看不见露希蒂涅的脸，可以做到不为所动。
沉默片刻，露希蒂涅的声音显得有些生硬。
“菲娅是想说支配者的实验吧，那种实验只会把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会终结一切与混沌有关系的东西，如果支配者染指混沌，我就杀了支配者，混沌终究是异于我们的怪物，它们的存在本身就与我们格格不入，相信它们等于把自己的脑袋挂在它们身上，他们不值得信任，我只相信自己的实力。”
果然没这么简单。
抛开薇妮克丝遗留给露希蒂涅的恨意，还有亡灵已经与混沌战斗了上万年，如果她现在与混沌合作，该让其他亡灵怎么看她的问题。
没有意识到菲娅的话中话，露希蒂涅收起凛然，她食指抵着下巴，认真思考着。
“话说回来，叹息之墙里应该有很多想在生者世界生活的亡灵，只是碍于表面上的歧视，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菲娅这里不是很缺人手吗？照顾婴儿我们亡灵无法胜任，但开垦农田、除草和与魔物战斗这类事情肯定没问题，权当作是双方联手与混沌战斗前的磨合，我是指先让双方民众认识到对方并没有过去宣传中那样可憎。”
“生者拥有更多食物来源，亡灵则得到与生者接触的机会，丰富自己的精神，这对我们双方都有益。至于生命力和负向生命会相互抵消，低阶亡灵可以佩戴魔法道具，不让自己的死亡气息散发出去，这样就能自由穿梭在生者的世界。”
“这不好吧？亡灵憎恶生者，尤其是高阶亡灵，露希蒂涅命令亡灵来干农活，会降低自己在亡灵心中的评价。”
“我是死之女王，不是人类君主，亡灵没有谋反之心，再者只要用事先磨合做借口，不会有人说三道四。那就这么决定了，养育院里的小孩教会我一些知识，没有回报说不过去。”
说着，像是要把某种感情释放出来那样，露希蒂涅长长吐出口气，她站起身，神情严肃起来，先是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高衩礼裙，随后将手中的青苹果交给菲娅。
菲娅并未接过苹果，而是疑惑歪头，她察觉到露希蒂涅散发的氛围不对劲。
“怎么？”
“我要回去了。”
露希蒂涅一字一顿地说，话音里没有丝毫留恋。
“回亡者国度？你不是才来一天么，反正在亡者国度里无事可做，混沌也被我击退，你可以多待几天。”
要是露希蒂涅急急忙忙的消灭混沌，自己诱导露希蒂涅前往第二繁育室，令其认为眼部落被她剿灭的计划就会泡汤。
菲娅想让露希蒂涅在布洛瑟姆多待几天，给米兰争取时间。
“再说这是孩子们送给你的礼物，我拿着像什么话。”
“我是死之女王，我有我的责任，偶尔在外玩一天没什么，但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再说只是请菲娅代为保存，亡者国度里充满死亡气息，把果实拿过去，几秒就会腐烂，这是我从普通人那里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必须好好收藏。”
这家伙没有想象的好哄骗。
将露希蒂涅的认真神色收进眼底，菲娅既有计划可能被发现的紧张，又不禁对露希蒂涅的刻板印象（指不谙世事）有了些改观。
她微微侧过身，双手环抱胸前，一副不接受的神气神色。
“要保管自己保管，你可以把它种在土里等它长大，正好满足你想看见生命诞生的愿望。”
“亡者国度不可能长出来啊……我有自知之明。”
“我不管，这是你的礼物。而且你不觉得就这样走掉少了点什么么？”
“少了什么？”
真亏你能一脸天真地问。
不过看在你是傻子的份上就放过你吧。
菲娅一副看笨蛋的语气连连摇头。
“走之前要打招呼啊，打招呼，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下面还等着你吃晚饭的克蕾雅她们怎么办，你就忍心让大家白等一场？”
“呃——原来如此，生者的世界离开前要先打招呼，我记住了。”
“这是常识，你们亡灵难道不用打招呼。”
“他们是下属，不是朋友，不用说明他们也会找到我。”
菲娅不知道该从何吐槽才好，她只得小声叹息，小心走到屋顶边缘。
“总之，下去打招呼吧。”
“嗯。”
轻轻点头回应菲娅，露希蒂涅也跳下屋顶，完美无瑕的娇躯消失在月色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