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亡者的祝福
第五十五章 亡者的祝福
露丝的厉声呵斥过后，大殿顿时安静到银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清，不论指责阿弗拉的十三侍，还是站在阿弗拉身边为阿弗拉说话的十三侍，都纷纷低下头，不论他们因何争吵，都不会改变他们臣服于露希蒂涅这位死之女王的事实。
不只是他们，露丝也是如此。
尽管露丝打心底支持阿弗拉，与露希蒂涅一样认为亡灵的世界太枯燥，对生者的世界充满向往，但不代表她会为了自己的想法公然改变立场。
副作用是，难题被丢给主事者的露希蒂涅。
这都是什么事啊。
露希蒂涅在心中哀叹，在这里支持阿弗拉，会影响十三侍乃至整个亡灵世界对生者的态度，亡灵歧视生者，表面上源于无穷无尽的寿命与强大实力，再往深一些还可以说是刚从生者变成不死者的那段时间内，所体会到的前所未有的畅快感与轻松感。
然而最最深层的理由，尤其是对于十三侍这样活过相当长时间的亡灵来说，他们歧视生者，是因为渴望生者的生活而不得，于是只能靠在内心贬低生者，用以维护自身的精神稳定。倘若一直向往生者的生活，无法接受不死者的身份，最终结局会像徘徊在叹息之墙外的亡灵那样，渐渐忘记自己的亲人与朋友，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抛之脑后，沦为没有自我意识的低阶骷髅。
既是集荣耀于一身的高贵存在，也是求而不得的可怜灵魂，露希蒂涅深知这一点，这是十三侍区别于自己与露丝的根本，自己与露丝从意识诞生之时就已经是亡灵，不会因为渴求生者的生活迷失自我。
见到露希蒂涅仍旧右手撑着头斜坐在王座上，十三侍中站在阿弗拉一侧的一位女仆张了张嘴，她像是在为自己壮胆，发出亡灵不该有的咳嗽声。
“陛下，公主殿下，请允许我发言。”
直到露希蒂涅微微点头，女仆才敢发表见解。
“比起争论阿弗拉变成生者的现状，更该追究的不该是阿弗拉究竟如何变成生者么？将不死者，尤其还是第六位阶的阿弗拉转化为生者，这比逆转生死的复活魔法更夸张，是谁对阿弗拉施展如此奇迹，倘若能知道名字并请那位大人将我们十三侍也变成生者——”
“放肆！身为十三侍怎能向生者靠拢！”
过去为菲娅带路的管家男性大声斥责，他可以接受菲娅，是因为菲娅得到露希蒂涅认可，现在自己的同伴居然冒出近乎投敌的念头，他自然不能当作没看见。
直到露希蒂涅的沉声响起。
“安静，让她说下去。”
管家打扮的男性顿时一滞，女仆外表的十三侍则朝露希蒂涅递来感激目光接着说。
“倘若十三侍也能成为生者，日后我们就能以陛下的名义前往生者世界，代陛下与生者世界的各国沟通。各位不要忘记菲娅大人帮我们的目的，菲娅大人帮我们对付盘踞在地下的混沌，是为了我们今后能够在对付深渊下的混沌时与生者世界的各国一起出力，合作是未来一定发生的事情。”
“以各位的实力，直接出现在生者的世界势必会令周围生者在潜移默化中亡灵化，所以有一个生者的身份乃必要之举。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从死到生困难，从生到死很简单，即使各位不喜欢生者的身份，重新回归亡灵不也只是几句咒文的功夫么。”
站在阿弗拉对立面的十三侍顿时无话可说，一旦举起大义的旗帜，便很难再指指点点，先不说生者变成不死者确实很容易，首先只要是女王的命令，他们就是送死也不会犹豫。
真聪明。
这位女仆的发言令露希蒂涅眼睛一亮，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刁钻的角度。一旦所有人接受这个方案，自己变成生者的事情就名正言顺——死之女王的死亡气息过于浓郁，不便于与生者的君主交谈，所以必须有一副生者的身躯，真是大义凛然的借口。
然而露希蒂涅太天真。
站在阿弗拉对立面的管家男人微微抬起下巴，望向阿弗拉的眼神中充满鄙夷与傲慢。
“你说的没错，倘若是为了陛下，变成生者是值得的付出，但我有一个问题，阿弗拉是为了陛下变成生者么？”
当然不是。
明眼人都能看出，阿弗拉变成生者只是一个意外，否则阿弗拉早就主动站出来说明实情，让指责她的人哑口无言。
见到无人反驳，管家打扮的男性继续冷眼说着。
“归根结底，怎能让已经是生者的阿弗拉侍奉陛下。代陛下前往生者世界沟通很重要，但不代表可以名正言顺以生者的身份继续侍奉陛下左右，这股令人作呕的生命气息哪怕藏得再好我也能嗅到，诸位不也是感觉到阿弗拉身上的生命气息，才发现阿弗拉已经是生者么？怎能让臭气熏天的人待在大殿，要么阿弗拉变回亡灵让我认可她，要么让她滚出叹息之墙，她已经没有资格待在这里！”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紧紧攥着披风的阿弗拉身上，斥责她的人眼中满是敌意，而护在她两侧的人则轻轻推着她肩膀，潜在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们认为管家打扮的青年没说错，身上沾染生者气息的阿弗拉确实没有资格侍奉死之女王，他们在催促阿弗拉赶紧回到亡灵的行列，这样就能洗刷身上耻辱。
但阿弗拉不想这样做，她明白获得生者的身躯只是菲娅一时兴起，一旦在这里回归到亡灵行列，她就会永远失去感受生者美妙的机会，为此她一言不发，即使同伴已经伏在耳边催促，她也依旧双唇紧抿，一句话不说。她可以不当十三侍，但有两个不想失去的东西，首先是生者的身份，其次是她不愿意离开露希蒂涅身边。
她清楚，只要把两个矛盾的要求说出口，争执便会升级，所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管家打扮的男性双手抱胸，眼神更加傲慢。
“看来是不愿意了。阿弗拉已经没有资格待在陛下身边，念在旧情，我可以压下此事不传出去，但阿弗拉，既然你贪恋生者的生活，就应该回到生者的世界，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我为你曾是我的同伴感到耻辱，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滚吧！”
“丢人现眼的东西。”
跟在管家打扮的青年之后，其他十三侍跟着挥舞袖子咒骂，驱逐之意溢于言表。
阿弗拉只能咬紧嘴唇，青年有一点说的没错，已经是生者的她没有资格侍奉露希蒂涅，她自己也如此认为。
只要放弃生者的身份，自己就能继续待在亡者国度，面对众人的驱逐之声，阿弗拉开始动摇，然而此刻飘荡在鼻尖的腐臭味道却又在提醒她生者世界是如何美妙，一边是灰暗的、没有色彩的枯燥世界，另一边是丰富多变、处处充满感官刺激的生者国度，该怎么选其实一目了然。
她想悄悄抬头望向露希蒂涅，却又害怕得到露希蒂涅的无情驱逐，那样就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说到底自己的陛下现在都没有发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十分明显。
亡灵对生者抱有的厌恶，自己作为十三侍之一十分清楚，眼下除了离开以外没有其他选择，自己已经被陛下厌恶。
脚下仿佛有千斤重，阿弗拉面色惨白，她张了张嘴，但还没等第一个音节吐出口，一道十分刺耳的踏踏声从灰色大殿门口传来。
“怎么这么热闹？”
来者正是一身黑色晚礼裙的菲娅。
当菲娅出现的瞬间，整个灰色大殿的氛围都随之变了变，阴暗沉郁的气氛减轻，取而代之的是活力与轻快，她抱着好奇心快步走到王位下，歪着头向露丝询问发生了什么，随后表情微微呆滞，食指抵着下巴尴尬地说。
“是我把阿弗拉变成生者，这是我对她的惩罚——这个先不论，我不也是生者么，为什么你们能接受我，对阿弗拉却这么尖锐。”
菲娅的回答令十三侍的表情微微一变，没人想到这是菲娅所为，并且因为菲娅的身份敏感，也无人敢指责菲娅。只是这并未改变结果，管家打扮的青年恭敬地道。
“菲娅大人乃女王陛下请来的贵宾，是得到陛下认可的人，何况您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阿弗拉却并非如此，即使赋予她生者肉体的人是您，现在惩罚结束，她也该回到原本的状态，可她拒绝这样做，她已经没有资格以十三侍自居。”
就知道会变成这种状况。
既然阿弗拉不想变回不死者，这里就用自己的影响力把她安全带回布洛瑟姆，让她成为在生者世界为露希蒂涅处理事项的人吧，亡者国度也该有一个长期待在生者世界里的使节。
虽然是自己让阿弗拉变成生者，但菲娅没有一点负罪感，就像最开始那位女仆说的，阿弗拉随时都能回归到亡灵行列，只是她自己不愿意而已。
菲娅走到阿弗拉身边，准备把手搭在阿弗拉肩头。
“我知道了，既然阿弗拉成为生者，机会难得，就让阿弗拉待在生者的世界，充当露希蒂涅的使者与我们接洽，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我……”
“等等。”
一直没有说话的露希蒂涅突然坐直身体，她的神态无比端正，如同真正女王。
试图说些什么的阿弗拉顿时肩头一阵，那是害怕的表现，她在畏惧露希蒂涅连当使者的机会都不给她，将她除籍。
可露希蒂涅的回答出人意料。
“阿弗拉就留在亡者国度，哪也不去，这是我的命令。”
“母亲？”
露丝挑起眉头，她不是反对露希蒂涅的命令，而是对露希蒂涅的做法感到不解，连阿弗拉自己都认为已经没有资格待在露希蒂涅身边，露希蒂涅的发言显然与众人的想法相悖。
而不仅是露丝，十三侍包括阿弗拉本人在内，都各自露出精彩表情，反对阿弗拉留下的人满脸不理解，护着阿弗拉的人则无比诧异。
王位上的露希蒂涅俯瞰众人，徐徐说道。
“我说过，要把菲娅当成我看待，既然阿弗拉变成生者是菲娅所为，那就该视为是我把阿弗拉转化为生者，你们想让我解释我为什么把阿弗拉变为生者么。”
“不……不敢。”
管家打扮的青年立马单膝跪地行礼。
“这件事就此揭过，我不希望再有人起争议。何况我与菲娅已经发现混沌的大本营，比起商讨这点不足为道的小事，如何对付那等规模的混沌才是重中之重，不要忘记混沌才是真正的敌人。”
“是！”
“至于菲娅，等商讨完对策后留下来。”
菲娅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露希蒂涅留自己下来大概只是说给十三侍听，让十三侍误以为她要单独训斥自己，借此抚平十三侍心中的忿忿——利用自己这个外人化解矛盾，露希蒂涅也不是全无心机。
只有阿弗拉用惊奇无比又缀满惶恐的视线望向露希蒂涅，打死她也没想到露希蒂涅愿意留她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始为自己居然宁可离开露希蒂涅也不愿意变回亡灵羞愧，她的额头紧贴地面，不知道该如何感激，甚至觉得干脆死在露希蒂涅手下才足以谢罪。
“陛下——”
“好了，露希蒂涅都愿意留下你，你就别婆婆妈妈，先下去，有什么事等作战会议结束再说。”
菲娅扶起阿弗拉，催促其离开。而伴随阿弗拉的瘦小背影离场，一场如何应对混沌大本营的作战会议也随之展开。
◇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当天傍晚。
亡者国度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这里的傍晚是指叹息之墙外的世界，此时十三侍包括露丝在内都已离开灰色大殿，露希蒂涅正带领菲娅通过灰色大殿侧门，在格外安静的华丽走廊内前进。
从露希蒂涅不算慢的前进速度，菲娅可以感知到露希蒂涅不是在散步，而是有目的的要去某处，她微微歪头问道。
“你怎么一言不发？”
露希蒂涅肩头一顿，语气里多了些像是小女生的怨气。
“还不都是菲娅的错。原本我就对怎么告诉下面的人自己是生者为难，现在又弄这么一出，这让我之后怎么坦白。”
“直接说不就好了，你不是说他们不会有二心么，再说他们也确实很听你的话。依我观察，只要你说你被我变成生者，他们就会为了追随你，变得也对生者充满憧憬，这对将来的合作是好事。”
“怎么能这么简单地看待，亡灵和生者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肉体，一旦模糊这条界线，很多现有规则都会被打破，尤其是今天，阿弗拉的表现让我认清一件事情。”
露希峮蒂涅印的鸸语气中l突然^多出一i丝n世g态陕炎凉的;无奈,@菲娅二上前一冥步奇,是走八到与露希蒂涅并肩的位置,此时露希蒂涅那张优雅的女王脸庞上满是落寞。
“什么事？”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臣服我了。”
“不不，不论怎么看都是臣服于你吧。”
“那是长期养成的习惯，而非以前那样发自内心。你知道吗？她为了保护自己生者的身份，宁可选择离开我，倘若放在昨天，她一定不会做这个选择。任何亡灵对我这位女王都有发自内心的臣服念头，她主动选择离开我，说明这股念头伴随她不再是亡灵而消散。我不会说今后无法再信任她的话，但这种女儿翅膀硬了以后离开母亲的感觉，实在不怎么舒服。”
“初代薇妮克丝发现你与她抗衡的时候肯定也这么想。”
露希蒂涅沉默片刻，然后扭过头，回给菲娅一个苦笑表情。
“大概吧。”
话音落下，随着两人转过一个拐角，二人的视野豁然开朗，出现在眼前的不再是重复不变的华丽墙壁，而是开阔的黑色湖面。
这是藏有不死圣域的湖泊，区别是此时的湖泊与平时不同，今天湖畔边缘聚集了大量亡灵，他们中既有幽灵，又有骷髅、僵尸，衣着华丽的亡灵与衣着破败甚至不穿衣服的亡灵站在一起，每个人都提着一盏或多盏或大或小的明亮灯笼，将只有极光映衬的永夜世界装点的异常明亮，仿佛星星落在地上。
菲娅甚至在其中见到不久前退下的十三侍与露丝，他们也提着散发淡黄光明的灯笼，要不是过于浓郁的死亡气息让空气显得阴冷，菲娅都要以为这热闹的景象是灯会、祭典一类的节日。
由于自己所站的位置距离湖泊还有好几百米，亡灵们没有发现自己和露希蒂涅，菲娅不禁感到新奇，她望向被节日灯光照亮侧脸的露希蒂涅。
“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说亡灵没有节日吗？”
“这不是节日，而是我们亡灵对已故之人的纪念与祈祷，固定在每个月月中进行，菲娅不是一直好奇轮回是什么么，今天就是我让已死之人的灵魂进入轮回的日子，那些穿越叹息之墙又不愿意留在亡者世界的人，会由我或者露丝执行轮回仪式，大家手里的灯笼是在对这些将要逝去的灵魂献上祝福。”
“先由我为已故的亡灵送上祝福，当轮回仪式快结束时，大家再剪掉灯笼下面的石块，让灯笼升到湖畔上空，这些灯笼最后会像灵魂一样，在飞到某个高度的时候消失，我们认为这代表那些灵魂成功进入下一世。话虽如此，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愿景罢了，我所做的仅仅是用魔法把灵魂捏碎，倘若这也能说成轮回，那所有被我杀掉的人都能进入轮回，不分善恶，不论种族，连混沌也能进入轮回。”
露希蒂涅耸了耸肩，故作打趣地说，但她灯光映照下的姣好侧脸却颇为苦涩，显然并不认为这是有意义的、光荣的职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