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懊悔之心
第六十一章 懊悔之心
追出黑色铠甲砸出的大洞，菲娅来到死亡湖泊上方，即使发生响彻亡者世界的爆炸，湖畔周围的亡灵也依旧毫无反应，他们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任由粘稠湖水大块滚落身上。
世界一片寂静。
菲娅直勾勾地注视湖面，静静等待黑色铠甲按捺不住冲天而起，她不是露希蒂涅，要不是平时使用『探查之风』会妨碍视线，就是一直开启『探查之风』也毫无问题，她可以清晰瞥见一片绿色的湖水底部，呈现赤红色的人形物体正缓慢游弋，显然是在等待偷袭自己的机会。
菲娅不为所动，脑海里思考起来。
在拳头穿透铠甲的一瞬，她没有击中肉体的实感，好像铠甲里既不是生者也不是骷髅、腐尸一类的亡灵，而是纯能量体的幽灵，然而幽灵无法穿戴铠甲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如果不是存在未知手段，就是对方天生以活铠甲的形式诞生——物品获得意识并不奇怪，只要待在地脉魔力充足的地方，就是被人遗弃的鞋子也能诞生自我。
可是拥有第九位阶实力的活铠甲，甚至能给战斗经验丰富的露希蒂涅造成伤害，实力未免太强，况且它的魔力量与露希蒂涅一模一样，不，仔细想想，不止是和露希蒂涅一样，和自己见到的纯白妖精也完全相同，这三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产物。
莫非是那只纯白妖精？
『探查之风』反馈的颜色代表魔力量的多少，即使是刚刚诞生的双胞胎，魔力量及其在体内的分布也不可能完全相同，总会有细微差异，比如汇聚在心脏的魔力比大脑多一些，因此世界上不存在魔力量与魔力分布都完全一致的人。
越来越奇怪了。
将其制伏再说。
一直让活铠甲待在湖底也不是回事，菲娅指尖汇聚起不稳定黑色裂纹，随后笔直朝湖底挥下，『空间切裂』迎风暴涨，很快变化为吸纳湖水乃至街道石砖的黑洞，大量水龙卷一般的黑色旋风顷刻将亡者世界化为末日景象，呼啸的风声令人不寒而栗。
然后。
『危机感知』带来的心悸传导到菲娅大脑。
在身后。
千钧一发之际转身，菲娅视野里出现一条急速放大的狰狞龙头，这并非真正的巨龙，而是那把狰狞黑枪被附加魔法后看起来像巨龙。
就如同菲娅在等待活铠甲暴露破绽一样，活铠甲也在等待菲娅按捺不住进攻的一刻，丰富的战斗经验告诉它，即便再强的魔法咏唱者，使用刚才那种威力无限接近禁咒级别的魔法后，也一定会进入暂时力竭的状态，此时便是最佳的进攻时刻。
可惜她的对手是菲娅。
菲娅直接左手朝前抓去，没有附加任何魔法的手心轻而易举便抓住黑色长枪，急速后戛然而止的冲击力让周围空气都发出轰隆声，然而身后张开着巨大翅膀的菲娅却纹丝不动。
让人想起泄气的气球。
“太慢了。”
在菲娅嘲弄下，隐藏在黑色铠甲后方的瞳孔骤然睁大，刚才那一击已经用上它全身的力量，哪怕因为仓促没来得及附加大型魔法强化，也绝不是菲娅单手就能轻松接下的攻击。
该死，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黑色铠甲心中咒骂，如此攻击换做露希蒂涅，已经大半身体都被废掉。
它试图抽出黑枪重整架势，但菲娅握住黑枪枪尖的力道仿佛山岳，不论它如何努力黑枪都无法移动分毫，眼见力量比拼不过，它的胸发一连串冰簇爆炸性生长的咔咔声，以『霜星』逼迫菲娅离开，可一串密密麻麻的六边形立场应声挡下『霜星』，连冰簇破碎散射的冰屑与白雾，也都被『蜂盾力场』隔绝到只在黑色铠甲一方弥漫。
这家伙根本不是世界树大陆的规格！
先逃命再说！
仅仅两次交锋黑色铠甲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菲娅的对手，这是规格之外的存在，它索性放弃夺回黑枪，直奔菲娅的反方向逃跑，其速度之快，眨眼便在菲娅视野里化作一个黑点，骤然加速形成的暴风，让下方刚刚平息的死亡湖泊再度泛起涟漪。
菲娅自然不会让她跑掉，她调转黑色铠甲放弃的长枪掂了掂，随后将黑枪举过肩膀摆出投掷姿势，值得一提的是，她并没有朝黑色铠甲逃跑的方向瞄准，而是扭转身形，对准空无一物的身后。
仅仅三次『力量提升』似乎不够。
那么……
『力量提升Ⅳ』
更加强烈的、以至于像太阳般照亮大半亡者国度的金色闪光亮起。
全身力气汇聚在右臂上，菲娅感到手臂似乎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刃，爆炸性的力量让她觉得，自己就是投出小石子都能化作熊熊燃烧的流星，事实上此时的她只是稍稍握住黑枪，黑枪枪柄就已经凹陷出五根小巧精致的指印。
没有迟疑，用力掷出。
咔嚓！
最先是长枪承受不住如此力气直接从中断开的开裂声，随后是一阵阵白色音爆响起，倘若站在菲娅身后便能发现，在刚才那个瞬间，菲娅身边激起浪花一样的白色气障，制造的巨大轰鸣足以让人双耳失聪。
而哪怕长枪只剩枪头，它的速度也比漆黑铠甲的飞行速度更快，甚至在空中拖出一条修长绚烂的橙红色尾焰，与此同时，原本空无一物的黑夜中浮现一道漆黑影子，这是漆黑铠甲的真身——妄图借助声势浩大的幻术欺骗菲娅，然而幻象魔法在『看破』作用下起不到任何作用。
眼见速度快到足以将自己洞穿的黑枪疾驰而来，黑色铠甲冷哼一声，它的身体忽然消失在菲娅视野里，菲娅不禁一愣，这次黑色铠甲没有使用幻术，好在这种消失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当黑色铠甲再度现身时，它已经离开黑枪的前进轨迹，出现在黑枪上方继续快速逃跑。
空间跳跃？
即使是自己想实现自我传送都要付出巨大代价——魔力消耗堪比轨道轰炸，这要么是活铠甲的天赋魔法，要么是它掌握有某种自己没有掌握的特殊魔法。
放在过去自己无疑会束手无策，只能亲自追上去，但现在，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魔法种类不足的多菲莉娅。
脑中设定好坐标，菲娅轻打了个响指。
『空间跳跃·大』
自己的『瞬间移动』本质是『空间跳跃』，而『空间跳跃』原本就是用来传送物体的魔法，在保持箭矢动能的情况下改变其前进轨迹，起到出其不意的奇袭效果。
此时正好适用。
本该从黑色铠甲脚下掠过的黑枪忽然消失，感受到身后的压迫感骤然降低，黑色铠甲连忙松了口气回头，然后就像露希蒂涅刚刚完成『亡者易位』时那般，它的视野里也浮现一把裹挟死亡寒意的绚烂长枪。
菲娅以『空间跳跃』直接将黑枪传送至黑色铠甲身后。
躲不开了！
死亡恐惧在脑海里浮现的瞬间，长枪便在黑色铠甲胸口一闪而逝。
轰！
宛如超新星爆炸般的明亮闪光将亡者国度化为白昼，漆黑铠甲瞬间分裂到碎片都难以找寻，在一阵闪光中化为虚无。
◇
当菲娅拎着身体几近透明的纯白妖精——这才是漆黑铠甲本体——回到灰色大殿时，死寂的亡者国度已然恢复正常，只不过由于刚才那场爆炸，亡者国度里的一半房屋与道路都坍塌损毁，也就亡灵不需要睡眠，造房子纯粹是兴趣所为，否则菲娅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坏事。
像拎小猫一样提着纯白妖精后颈，缓缓下落的菲娅看向地上站着的露希蒂涅，此时后者双手紧握在身前，虽然粉色长发与那身高叉的黑色礼裙上遍布脏污与乌黑血迹，但她没有选择修养，而是局促站在原地，一副想上前来又不敢的模样，欲言又止几个字已经写在脸上。
那么……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对待露希蒂涅？
一边注意着别让真身其实是纯白妖精的铠甲逃跑，菲娅一边思考着，故意不去看露希蒂涅的脸。
要说自己对露希蒂涅没有一点气恼，绝对是在撒谎，自己也是人，不是绝对理性的机器，明明自己也是为了露希蒂涅着想，要是米兰认真起来，亡灵绝不是对手，休战是一个对三方都好的选择，何况自己在这件事上付出的心血即使不能说巨大，也可以说费尽心思，结果露希蒂涅却用那种生硬态度对自己，让人不爽。
诚然，菲娅知道这是敌人挑拨离间的计策，也能理解露希蒂涅对混沌的仇恨，甚至对欺骗了露希蒂涅抱有愧疚，但即便如此，此时的她也不想像以前那样刻意迎合露希蒂涅，如今自己救了她一命，算是偿还欺骗她的过错，接下来双方以合作伙伴的形式沟通是最好选择。
但愿不要说些“这也是你博取我好感的计划吗？”这样的发言，不然自己就真的不想再来亡者国度，宽容也要有一个限度。
菲娅在心里感叹，随后将手中的纯白妖精扔在地上。
“人我替你抓住了，要怎么处理是你的事，希望你不要说这也是我的计谋这种话，我来到这里只是想调查幕后黑手。”
“你……”
露希蒂涅张了张嘴，她有许多想对菲娅说的话，她想说她后悔了，不该用那种决绝的语气赶走菲娅，那是她一时被情绪左右，被愤怒冲昏头脑，其实她没有那么怪罪菲娅，只要菲娅愿意不再勾结那些混沌，不对，只要菲娅肯答应不再欺骗她就好，亡者国度随时都欢迎菲娅。
要不是菲娅主动说“这也是我的计谋”的发言，她甚至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事实是在见到菲娅拎着的纯白妖精后，这种可能性也荡然无存，牺牲一个比自己还强大的第九位阶实力者，这根本不值得。
肩头上的疼痛烟消云散，露希蒂涅的心中既有欣喜又有害怕，她的手张开了又握住，握住了又张开，直到下定决心双手捏住衣裙，她上前一步，脑海里的无数种想象最终汇聚成一句话，格外怯懦地说。
“谢……谢谢你……”
尽管露希蒂涅低着头，但因为身高关系，菲娅还是能瞥见露希蒂涅那张窘迫的脸。
她松了口气。
就结果而言不坏。
至少露希蒂涅没有歇斯底里地赶自己走。
菲娅又看了看寂静的周围，凹凸不平的沙滩上只有露希蒂涅孤零零站着，看不见十三侍与露丝的踪影。
“十三侍呢？”
“他们在刚才的战斗里受损，还没恢复。”
“好吧。”
对话沉寂下去。
事实上菲娅没想好现在的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对待露希蒂涅，后者昨天的决绝还萦绕在她耳畔，而自己欺骗露希蒂涅也是事实，这种天生弱了别人一头的感觉让她缺乏自信，难以像以前那样乐观地指挥露希蒂涅做这做那，总感觉露希蒂涅会反驳说“你有什么资格指挥我”，既担心被露希蒂涅误解，自己也不愿意再主动。
一层无形的墙壁阻挡在她与露希蒂涅之间，以至于眼中露希蒂涅的形象都模糊起来。
死一般的安静让她不知道做什么好，她只得硬着头皮丢下一句话。
“我已经告诉下面的混沌，让它们转移到其他地方，他们不会再找你们麻烦。另外你能看到那枚记录水晶，很可能是深渊下的某个敌人在挑拨离间，妄图分化我们的力量逐个击破。不过我尊重你的意愿，合作这种事需要双方相互信任和理解才有效果，我与那些受我控制的混沌结盟是定局，我不可能放下他们。如果你还想合作，之后就来布洛瑟姆找我。”
这句话说出口，菲娅便有些懊恼，自己明明知道露希蒂涅与自己关系不好是因为米兰一行，就算自己不可能放下眼部落的鹿角混沌，也应该等找到露希蒂涅对混沌憎恶的根本原因后再说明，现在等于把露希蒂涅推向远处。
然而出乎菲娅意料的，露希蒂涅没有指责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嗯。”
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菲娅在心中长叹，她望着露希蒂涅血迹干涸的肩头，虽然露希蒂涅身为死之女王，不会被死亡气息侵蚀肉体，但放着不管迟早会失血过多，这里是亡者国度，除了自己，没有人能使用治愈魔法。
她从储物魔法中拿出一瓶治愈伤势的上级魔法药递给露希蒂涅。
“这个拿着，可以治好伤势，我还有其他事情，就先走了。”
“唔。”
就在菲娅准备离开时，被菲娅丢在地上的纯白妖精终于苏醒过来，她稍微挣扎了一下，从地上爬起身，普通的物理攻击是无法对她造成伤害，但菲娅刚才那一下超出了她能豁免的极限，如今她的身体几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她恶狠狠地盯视露希蒂涅，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要把露希蒂涅碎尸万段。
“贱人，我不会就此罢休！”
“你也差不多该说明自己是谁了吧？先是想教唆我，见到没有希望又自己动手，杀掉她对你有什么好处？”
菲娅皱起眉头。
纯白妖精顿时将目光转向菲娅，那张与露希蒂涅完全相同的脸庞无比狰狞，充满恼怒与不理解。
“她都把你赶出亡者国度，为什么还要帮她？明明我才是更好选择，我会听从你的所有命令，只要你想，整个亡者国度都是你的仆从，我难道不比这个赝品强十倍百倍？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因为你是一条会乱咬人的疯狗，而薇妮克丝不是。”
这里的薇妮克丝当然是指露希蒂涅，菲娅没有忘记露希蒂涅昨天的发言，在这里说露希蒂涅这个昵称，可能会引起露希蒂涅暴怒，要知道，昨天露希蒂涅说了「今后我是死之女王薇妮克丝，你回你的希利瓦尔继续做精灵公主」这种绝情发言，连自己送给她的露希蒂涅之名都抛弃，就差废掉生者的身躯以明态度。
而且颇为微妙的，自己的心情也不那么好，自然而然便说出薇妮克丝这个名字。
“啧，总有一天我会说服你！”
纯白妖精恶狠狠地咋舌，而露希蒂涅则是另一副态度，她猛然抬起头。
“薇妮克丝……”
喃喃着这个名字，露希蒂涅心脏颤抖起来，这一刻所有的喜悦都从她心中散去，她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本就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连带着脚步也晃了晃。
自己终于吃到亲手种下的苦果，当时把话说得过于决绝，以至于现在菲娅与自己划清界限，露希蒂涅这个名字已经不属于自己，如今的露希蒂涅和所有薇妮克丝一样普通。
浓烈的苦涩与血腥味在她喉咙里蔓延。
不……这是自己的选择，菲娅染指混沌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不能原谅与混沌狼狈为奸的人……
她在心中重复直到前一刻前还屡试不爽的理由，但此时的她不论怎么自我安慰，这个理由都无法让她再硬气半分，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某个重要的东西，心被人强行挖走一大块，以至于失魂落魄，世界像颠倒了一样疯狂旋转，耳边嗡嗡直响，连菲娅临走前说了些什么都听不清。
当露希蒂涅再度睁开眼时，眼前已是另一副景象，这里并非熟悉的灰色大殿，而是某个私人卧室，眼前除了守候在床边的露丝与阿弗拉以外，再也没有别人。
是宵之殿的房间？
露希蒂涅面带喜色地猛然起身，然而飘荡在鼻尖的死亡气息却告诉露希蒂涅一个残酷现实，她依旧待在亡者国度，而且阿弗拉和露丝会出现在面前，意味着她已经暴露她是生者的秘密。
亡灵不会流血，更不会因为失血过多晕倒，阿弗拉和露丝能把自己搬到床上，肯定已经发现这一点。
……真是再糟糕不过的境地。
苦涩填满露希蒂涅喉头，胸口就像被巨石抵住，强烈的窒息感让心头发闷，她仿佛被人抽掉骨头，身体迅速软化，后背砰的一声重重靠在床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