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恶魔之语
第九十七章 恶魔之语
裹挟着咸腥味的海风。
湿润的、令人情不自禁平缓下来的空气，就好像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安心感和怀念感包裹着全身，以至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似乎所有烦心事都在此刻横扫一空。
高塔、海面、黎明时刻的橘色太阳以及水鸟鸣叫，共同构成克蕾雅所看见的故乡景色。
虽是故乡，却又不是故乡。
又是那个梦吗……
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被菲娅施加了睡过去的魔法？还是说身体为了回避危险，主动沉眠？
不……
这都不是重要的东西。
强烈的心悸仍旧残留在胸口，头脑清楚意识到双腿正在发软，可由于这里是梦境，大脑只能意识到自己可以感受到什么，并不是真的感到疼痛或者无力一类的东西，自己仍好好站在散发幽蓝光辉的魔法高塔上。
可即便如此，一旦意识到刚才诅咒造成的后果，视野也瞬间模糊，那不是眼泪夺眶而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脑一阵晕眩导致的看不清事物。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自己不仅当着所有人面声明诅咒是由自己引发，更是差点再度酿成大祸，以至于把菲娅都波及其中。
的确，菲娅是可以靠强大的魔法能力不受坠落影响，可凡事都有万一，如今坠落只会发生在自己出现的地方，刚才的坠落更是如此，如果自己就这样和菲娅回到布洛瑟姆，下次坠落发生在深夜所有人都在睡梦中的时候，菲娅和自己真能反应过来吗？
自己已经害死不知道多少人，接下来不论出于减少伤亡的考虑，还是不给菲娅增添负担，都不能再继续待在菲娅身边，这才是理性的选择。
然而，每当意识到这个事实，胸口都会传来阵阵钝痛，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强烈的窒息感与丧失感令人头晕目眩，呕吐感从胃部一直上升到喉咙，眼前甚至出现忽明忽暗的幻觉。
一旦离开那个唯一能记住自己的人，自己又能去哪里？回到过去的生活，继续靠帮助别人试图让他人记住自己？可一旦体验过与人相处的美妙，就再也无法回到平淡的日子，何况以这背负了诅咒的身体，自己不论走到哪都会招来灾难。
天使说的没错，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过错，无论待在龙落之地也好，世界树大陆也罢，即使神性的护符可以豁免被遗忘与害怕的诅咒，令大地坠落的诅咒也会如附骨之疽一般缠绕着自己。
更重要的是，自己真能舍弃菲娅吗？
这个问题浮现的瞬间，仿佛连血液都停止流动。
如果说最开始遇见菲娅时，自己就像被洪水冲走的人在最后一刻抓住救命稻草，于是拼了命也想抓住她，那么事到如今就不再只是救命稻草那么简单。身为浮萍的自己早已扎根于水底，到了菲娅想抛弃自己，自己也会依依不舍的地步。哪怕现在的自己出于理性，认为只有离开菲娅才是最好的选择，等到时间一长，名为孤寂与爱的东西也会让自己悄悄地，藏在角落远远地望上一眼吧。
然后一旦尝到甜头，渴望被发现的感情就会如迷^药一般令人着迷，一点点地、不断地靠近，认为反正之前都没有出问题，只是比上次靠近一点点，这次肯定也不会有问题，直到灾难真正到来的一天。
等到那时，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一炬，最后被菲娅投以厌恶与鄙夷的视线，说着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之类的话。
菲娅肯定不会这么说。
克蕾雅在心中否定。
以菲娅的性格，肯定从自己消失的那一天起，就会不顾一切的寻找，直到发现自己。
让人高兴，自己对菲娅这么重要。
但心中却难以升起真正的喜悦，因为不论感情还是理性都清楚，这无法逆转惨剧。
眼前再度浮现刚才裂纹快速蔓延，大地在爆响与漫天烟尘中轰然坠落，菲娅瞬间落向深渊的画面。
不……
光是想象就全身瘫软，呼吸也更加急促，刚才在现实中体会到的强烈恐惧再度席卷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冷汗也如雨般滚滚落下，克蕾雅仿佛在不知不觉间看见菲娅枯萎的灵魂朝自己伸出手来，悲戚地质问自己，为什么明知道身上有诅咒，却还要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贪恋与人相处的温暖害死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
“咕……”
畏惧与害怕在心中急速放大，克蕾雅做着吞咽动作，五官扭曲着连连后退。最先只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后面已然和逃跑无异，直到背后传来顶在高塔栏杆上的触感，退无可退时，克蕾雅才不得不停下来，她的面前空无一物，可她却总觉得血肉模糊的菲娅正在地上艰难爬行着追逐她，质问她害死大家的理由。
哪怕只是看见那团混合着混沌、血肉与泥土的黑发，克蕾雅都感到肝胆俱裂，她惊惶的抓着栏杆，死命后退，五官也扭曲到快要哭出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菲娅，一切语言在这般惨剧面前都苍白无力，连血债血偿也无法偿还犯下的错误。
这是潜藏在她心中的，令她恐惧的结果之一。她想跪在地上向菲娅乞求原谅，可又害怕真正触碰到菲娅时，摸到那份软绵绵的、冰冷的尸体触感，那是足以令她发疯崩溃的感受。
她只能尽可能让身体贴着栏杆回避菲娅，呼吸急促地乞求。
“不……我没有想故意害死大家……是……是天使和菲娅你说只要女神苏醒就还有解除诅咒的可能，不然我、不然我早就离开，不会伤害你们——！”
“借口。”
克蕾雅话音出口的一瞬，一道冷冷的声音便在她身前响起，那是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的菲娅。
她怔住一瞬，因强烈恐惧而模糊的视野渐渐恢复正常，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菲娅没有血肉模糊的趴在地上追逐她，那是她的幻觉，真正出现在她的眼前的，只有这个冷言冷语的长公主。
如同溺死得救的人，双手抓住栏杆的克蕾雅大口喘息，此刻的她如同从水中捞起来那样被汗浸湿，以至于额前的银发都黏着在一起。她无暇理会长公主，糊状的大脑甚至想不到该做些什么，只能不断努力平复劫后余生般的焦躁情绪。
而长公主则不紧不慢地来到克蕾雅身边，她把克蕾雅当成外人毫不关心，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话语里听不出一丝感情波动。
“不知道自己拥有诅咒，尚可以说成不知者无罪，但明知自己有诅咒却还待在人群中，这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倘若你是脑子不好使的傻子也就作罢，蠢货总能做出惊为天人的事情，可你不是，聪明人会考虑好每一步的后果，很显然，你考虑到了，只是你一步步地抱着侥幸，总是找借口劝慰坠落和自己无关。”
说到这，长公主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嗤笑道。
“呵呵，就像刚才，拿着‘是你们说还不能肯定坠落是我造成的’，以及‘只要女神苏醒诅咒就有解除的可能’这样的话当借口，心安理得地待在城市里享受与人一起生活的温馨，但结果并没有因此改变不是么。坠落不会因为‘你觉得’就不发生，自欺欺人的后果是到头来被众人唾弃，等局面变的无可救药，再后悔便为时已晚。”
“不过事情的发展不应该这样吧？你比谁都清楚眼下该做什么，只是不愿意做那个选择，怎么样？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又是你……”
长公主的话在耳边盘旋，只不过因为大脑还处于一片胶着的状态，克蕾雅并没能理解长公主话语中的含义。她下意识朝远离长公主的方向挪动一小步，这是因为她的记忆里还残留着被长公主那双深红眼眸盯视，然后推下高塔的一幕，那时留下的胆怯在此刻发挥负面作用。
不知为何，长公主说“讨厌自己”的脸庞在克蕾雅心中与刚才趴在地上的菲娅重叠起来。
如果自己害死菲娅，菲娅就会变成那样吗……
心脏猛地紧缩，然后不可遏止的绞痛起来。
“嗯，没错，又是我。”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情绪波动，长公主继续说着，“抱着过家家一样的天真想法和那个多菲莉娅在一起，觉得只要相信她，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想，灾难也好，认识的人死伤也罢，‘反正我说了我有诅咒，是小菲娅说现在不能确定天使说的是事实，所以错不在我’，抱着这种小孩子都能看懂的推卸责任的想法，你觉得外人会原谅你吗？”
“……”
无法回答。
尽管长公主说的不完全是事实，自己没有推卸责任的念头，可在灾难已经发生的现在，辩解只会显得丑陋。否认自己在推卸责任，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早已意识到诅咒会影响到他人，而在意识到以后却没有准备相应对策，这不是一个成熟的大人该有的行为。长公主的话并没有错，自己只是抱着侥幸，想多享受一些与人相处的温馨，若非如此，从菲娅告诉自己诅咒真相的一刻起，自己就该远离人群。
哪怕菲娅的劝说也起到挽留作用，让自己觉得“既然没有证据证明，那就不该擅自把责任大包大揽的揽在自己身上”，然而就结果论，若非自己想留下，菲娅再怎么劝说也不会有效果。
一件事情只要有可能发生，就必须注意万一发生了的后果，何况还是关乎无数人性命的东西，当自己寄希望于“也可能不会发生”的时候，就已经失去开脱的权利。
这些道理自己都清楚，只是自己被牵绊迷倒，抵挡不了那令人流连忘返的迷^药，失去正常的判断力。
见到克蕾雅沉默下去，长公主双手环抱在身前，无奈似的一边摇头一边来回踱步。
“还没有清醒么，老实说，那个叫蜜米儿的龙皇女都比你醒悟得快。刚才如果不是有超出规格的多菲莉娅在场，半数士兵都会死在坠落里。说到底，如今的局面不允许你继续待在龙落之地，犹豫不决既让我心烦也没有意义。”
“初次发现你的时候，我对你的印象还不错。往好了想，我以为你是个顾大局、理性的人，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那样可以说你是个贤明的女人，明白是非曲直。”
“而退一步往坏了说，即使你不理智，是可以为了多菲莉娅这个唯一能豁免诅咒记住你的人，将世间一切东西都抛弃掉也无所谓的性格，这种人格我也可以接受。极度自卑的人渴望被爱的感觉，一旦获得这份爱，哪怕陷入病态的痴迷与牺牲也不愿意放手，这在情理之中。哪怕你可能带来坏处，但从始至终你都可以为多菲莉娅牺牲一切，只要她的一个命令，你可以去做任何事，安娜塔西雅，爱琳丝蕾特，都是如此，这没什么不好。”
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根本不把克蕾雅放在眼里，长公主双手背在身后，喃喃着背朝克蕾雅走向高塔对面的一侧。
“不论哪种选择你都有明确目标，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该做什么。现在呢？既没有顾全大局，也没有放弃一切追求自己渴望的东西，不断在两边徘徊，别扭到不像那个叫克蕾雅的女人。”
“知道自己一直待在多菲莉娅身边迟早会害了她，那么就应该及时放手，在拯救这个世界的同时，拯救自己的爱人，这是理性的选择，你做了吗？没有。那么相信多菲莉娅，认为天使才是说谎的一方，把自己绑在多菲莉娅身边，直到世界迎来终结的一刻也始终追求自己甘之如饴的珍宝，你做了吗？也没有。”
“没有目标，只是盲目地原地打转，然后在事发后为自己的不作为后悔，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事先预防和远离，乃至为此背负羞愧感与负罪感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这就是现在的你。”
有什么灼烫的东西要涌上喉咙。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揉捏着胃袋，胃部剧烈痉挛，与之一同的是强烈的反胃与恶寒窜过脊背的感觉，克蕾雅下意识捂住嘴巴，可呕吐感已经涌上喉咙，她拼尽全力吞咽，以至于脸色惨白，才勉强忍耐住表现出难堪的一面。
正因为长公主说的一语中的，才让她毫无反驳的余地。对方不像天使那般什么也不懂，而是什么都一清二楚，所以在面对她时就如同毫无防护的人暴露在乱石之中，被砸的头破血流，张开嘴石头会打碎牙齿，哭泣则让眼眶都被砸裂，连求饶和哭泣都做不到。
的确，正如长公主所言，她一直都在犹豫不决，既想和菲娅在一起，又不愿意给菲娅增添负担，而这是矛盾的选择，正是她陷入两难毫无作为，才导致今天的结果。
好像不知道身后的克蕾雅连原地站立着都困难，长公主依旧眺望着远处天空，冷静说道。
“事发前追求感情，事发后想要顾全大局，然而在顾全大局的时候又舍不得与多菲莉娅离开，迈出去的脚收回后又迈出又收回，举棋不定的你到底要做什么？连那个龙皇女都比你聪明，她从一开始就选择相信你和多菲莉娅，认为大地坠落这种儿戏的诅咒根本就不存在。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不明真相，愚蠢到清澈的行为，可她选择了自己的路并贯彻到底。你呢？”
“究竟是要做一个独立的人，为了保全多菲莉娅牺牲自己，还是想有始有终，将自己的心乃至一切都托付给多菲莉娅，让她替你做决定？”
“天使所说的大义我向来嗤之以鼻，所以我也不会和你谈大义。在我的世界，人死了只会变成一堆没有意义的尘土，所谓的灵魂只存在于想象，所以我不认可死后的世界。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想强调一点，与死亡有关的选择只会影响你的当下，不论以后多么耀眼，你都无从得知，那是自我感动，因此只要在死亡的前一刻认为自己是值得的，不为此感到淡淡的遗憾和后悔，那样便足够。”
长公主转过身，不知何时，克蕾雅已经软软地跪坐在地上，然而长公主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作为人类的感情，她看也不看克蕾雅，一只手捏着下巴，视线在地板上游移，思索着说。
“你可以理解成我在催促你赶紧去死，毕竟这世上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去燃烧自己，为世界树大陆争取至少一千年——不，你应该可以坚持很久吧，两千年？三千年甚至更久？这些都说不定。那样的你一定会被活着的人讴歌成神明，同时对你自己，你也在拯救大陆的同时拯救了自己的心上人，一举两得，这是伟大的爱。”
“当然，你也可以为了自己渴望的牵绊烧了世界树，让多嘴多舌的贱人永远闭嘴，最后在短暂的人生里迎来世界的终结。这是你的权利，别人会觉得自私的行为可耻，但我不会，我也是自私的，我太懂不论如何也要利益最大化的想法，何况反正都是死，凭什么死的人是我？无视身边那些无趣又弱小的渣滓，在所有人一起完蛋时对着自己的珍馐大快朵颐，这也不错。”
说到这里，长公主微微侧身，她淡漠地瞥了眼一旁低垂着头，跪坐在地的克蕾雅，声音里久违地多了些厌恶情绪。
“我唯独不喜欢什么都不做，明明清楚利害却犹豫不决，一边在杀人，一边又在为自己杀人的行径后悔，然后把身边关心自己的人牵扯进个人感情里，还不如消失了强，按照人类的说法，众人对你的记忆会永远保留在你最美好的时候……哈啊，在诸多答案里选了个最无能的做法，所以我才会在上次见面时说，我讨厌你。”
空气中只剩下克蕾雅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她已经看不见眼前的景色，好像灵魂和身体分离开来，精神溃散到无法控制身体，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几秒。
“总之是走了一着烂棋。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克蕾雅小姐，多亏你，我理解把希望寄托在人心上纯粹是浪费时间，永别了。不论你作何选择，结果都不会改变，我出现在这里只是惊叹于你竟然会如此配不上另一个我，真悲哀。”
仿佛把克蕾雅当成路边垃圾，这次长公主不但没有对克蕾雅说厌恶的话，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克蕾雅。
随后，世界开始轰隆鸣响，大地震动起来，天空也乌云密布，海面掀起滔天巨浪，上千米高的海浪裹挟着要将世界碾碎的压迫感扑向高塔，随后整个梦境轰然崩塌，所有一切都被海浪碾碎，卷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