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似是而非的抉择
第九十八章 似是而非的抉择
“呃！”
如同失足坠落悬崖，汹涌的失重感包裹全身，蜷缩在床上的克蕾雅全身一震，猛然睁开双眼。
灰色的石制墙壁，以及斑驳的、粗糙的天花板，空气安静且冰冷，屋子里感受不到人气。
醒了么……
“呼——”
长吁了口气，克蕾雅强忍着晕眩感从床上起身，由于梦中感受到的冲击还未消失，她的视野依旧像蒙了一层毛玻璃般模糊不清，为了看清屋子里的东西，她只能不断深呼吸调整急促呼吸，努力忘记刚才在梦里见到的画面。
然而一个人越是刻意的想忘记某件事，就越是难以忘记，她的回忆非但没有让她忘却与长公主的对话，反而令一切变得更加清晰。
从来到龙落之地开始，自己就一直在不断原地打转，既没有选择为了保护菲娅远离菲娅，也没能因为要和菲娅在一起而无视坠落带来的灾难，甚至于连不相信天使说自己有坠落诅咒这种话都做不到，时而追求理性，时而追求感情，自身陷入矛盾的同时，将身边的人也卷进来。
过去的自己虽然潜意识察觉到这样不对，可因为贪恋与菲娅在一起的感觉，所以迟迟不愿意认清现实，因而当长公主点明以后，自己便心乱如麻，惶惶不可终日。一直不愿意想起来的东西被人当面提起，就好像被揭露了曾经做过的丑事，变得敏感又脆弱，恨不能赶紧逃离现实。
不……那真是长公主，而不是潜意识捏造出来的东西吗？
克蕾雅无从肯定。
那个顶着长公主人格的东西，不论怎么看都像她的理性变幻而成，她的潜意识知道那种状态不正常，因此在表层意识沉沉睡过去以后，藏在冰山底部的潜意识便得以浮出水面，警醒着如今摸不清方向的自己。
“……”
沉默着，克蕾雅环视了一圈屋内。窗外仍旧是遍布明亮繁星的夜空，与之相比，石屋里一片阴暗，简陋到只有最低限度的朴素家具，此外自己觉得冷清不是没有理由，石屋里仅有自己一人，外面虽然有人的动静，但听得出那些吵闹的声音距离屋子相当远。
菲娅不在这里。
应该是在营地里帮忙吧。
因为自己公开了是坠落的始作俑者的秘密，将要面临巨龙们的讨伐，既是为了避免与巨龙结下仇恨，也是为了不让过去的挚友决裂，所以菲娅才在帮忙收拾残局，一边为巨龙提供治疗，一边对付混沌，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带来的损失。
就好像之前蜜米儿与自己断绝关系时做的事情那样，为自己奔走着。
该死。
明明祸端是由自己闯下，凭什么要菲娅弥补损失，她没理由面对众人的责难，真正该道歉的人是自己。
只是，自己真的该出现在众人眼前吗？
正准备下床的克蕾雅呼吸一滞，愣愣地呆坐着。
她发现她再度陷入两难的局面。
从客观角度考量，既然犯了错误，自然该去承担后果，可自己是引发坠落的罪魁祸首，甚至是明知故犯，那些巨龙一定想杀了自己，然而有菲娅在场，菲娅绝不会允许自己被处决的事情发生，到时候矛盾的焦点就会转移到菲娅身上，自己又给菲娅平添烦恼。
如此一来，除了把事情交给菲娅以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菲娅陷入矛盾中。
……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克蕾雅再度回想起天使与长公主的言论。
仔细想想，从来到龙落之地后，自己便在以身实践着这句话，走到哪里便将灾难散播到哪里，不仅让无辜的人丧生，还将周围人，也就是菲娅牵扯进来。
还不如没有存在过。
这样不论自己也好菲娅也好，还是那些死在坠落中的人也好，都不会不幸。
“唔……”
如此想法出现的瞬间，胸口便紧绷到难以喘息，心脏好像放在铁板上炙烤，皮肤浮起一层冷汗。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克蕾雅在不知不觉间走下床，如同行尸走肉般神情木讷地穿着衣服，她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长公主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现在的自己只是面临一个非左即右的选择，要么抱着菲娅一路到底，要么干脆消失。
“将一切都抛弃掉么……”
明明是梦里的东西，克蕾雅却感觉长公主的话犹在耳边——为了多菲莉娅这个唯一能豁免诅咒记住你的人，将世间一切东西都抛弃掉也无所谓。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容易，实践起来却很难，即使换成安娜塔西雅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恐怕也无法做到吧。
自己的诅咒会让大地不停坠落，抛弃世间一切也要与菲娅在一起，意味着菲娅走到哪，哪里便会发生灾难，龙落之地是如此，布洛瑟姆也会是如此。
或许最开始菲娅还能像现在一样，对自己说坠落只是巧合，可随着时间变长，死亡的人越来越多，便很难再作如此肯定，说到底，即使菲娅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那自己呢？倘若布洛瑟姆里的人，菲娅的双亲，安娜塔西雅乃至莉提与米露他们坠入深渊，自己还能淡然处之，觉得只要和菲娅在一起就什么都好吗？
很显然，不行。
那样只会给菲娅带来沉重负担，除了看见菲娅难过的模样以外，什么也得不到。
嘴唇紧抿着，克蕾雅低垂下头。
假设，仅仅是假设，自己做出那个自私的选择，觉得只要能陪在菲娅身边，世界毁灭了也无所谓，然后导致安娜塔西雅和莉提坠入深渊而亡，菲娅会是什么反应？
难以想象。
或者说不敢想象。
——菲娅会出于亲人之死埋怨自己。
也许菲娅不会直白的说为什么要一直跟着她，为什么要让大地坠落，但哪怕是欲言又止，好像要责怪自己，却又猛然察觉到坠落其实并非自己本意的、怒火无处发泄的复杂表情，也足够让人……
嗡——
在脑海里想象到菲娅开始厌恶自己的瞬间，强烈的耳鸣便不断在大脑内回荡，恶寒与丧失感在脊背快速游走，视野更是模糊摇晃起来，胃酸翻涌着，难忍的反胃感觉让克蕾雅干呕着猛地前倾身体，不得不双手摁住胸口，才没有让胃中的东西哗啦一声洒满地板。
但如此做的后果是冷汗浸透全身，心脏急速跳动到仿佛要脱离胸膛，砰砰的跳动仿佛在脑中响起，与嗡嗡耳鸣一起遮蔽世间的一切声音，身体差点无力到跌倒在床上，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力。
克蕾雅坐在床沿上的身体蜷缩起来。
那是最坏的结果。
在决定抛弃一切后，被菲娅所抛弃。哪怕菲娅不会说讨厌自己，只要自己见到那副复杂的表情，便已经和被抛弃没有两样。
也许菲娅没有察觉，但事实是自己被菲娅所拯救，在那个不会有人记住自己的世界，自己就像游离在尘世间不被注意到的灵魂，无论做什么，周围人都不会给予回应，是菲娅将自己从无光的井底拉出来，带到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
无论接纳了自己这个有缺陷的存在，还是不顾诅咒，非要让别人也认可自己，乃至找到抑制诅咒的方法，都是做梦都难以想象的画面，更不用说菲娅总是强调她非得解除诅咒不可，此时每每表现出的坚定眼神，对自己而言哪怕诅咒永远都无法解除其实也已足够。
尽管这些东西自己从未告诉过菲娅，但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如果把安娜塔西雅看待菲娅的感情比喻为追随太阳，那么对自己来说，菲娅便是把自己从黑白世界中引渡到尘世的神明，她早已成为自己生存的价值。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才无法接受被菲娅厌恶的结果，那样等于否定自身存在的意义，那已经不单单是恩将仇报，而是从一开始便没有资格成为可以站在她身边的人。
好像抓住什么，克蕾雅感到眼前渐渐明晰，耳鸣、模糊不清的视线、肢体的颤抖纷纷如潮水般褪去，当那个明确的选择出现在心中时，那些死命拽着她双腿的藤蔓便被一根根扯断，她已经知道自己该如何前进。
追逐菲娅的后果是失去存在价值，令所有人都沦落至不幸的结果，那么便只剩下一个选项，也是唯一能帮助菲娅的选择。
自己早该注意到的，为什么之前就没有意识到。
啊啊……
我真是太傻了。
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克蕾雅站起身，随后注意到令浑身黏糊糊的冷汗，她忍不住从储物道具里拿出镜子，对着窗外明亮的月光照了照。
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黏着成块，苍白的脸上遍布憔悴，连眼眶都深深凹下，与过去那个叫克蕾雅的存在判若两人。
菲娅一直说自己身上总是透露淡淡的银芒，但直到现在，自己都没有见到过。
克蕾雅不禁对着窗户外的月光伸出手，由于手心遮挡住月亮，明月的光线随之将手指的修长轮廓勾勒出来，她端详着自己的手背，却依旧没看见所谓的银芒，随后她只得无奈的笑了笑，放下手，呆呆注视着荒野上的圆月。
不论在龙落之地还是世界树大陆，月亮都是一成不变。
“……这样可不像话。”
自言自语地苦笑，克蕾雅脱掉被汗浸湿的衣服，以『清洁』清理身上污渍后，换了身干净的黛色长裙，裹上披肩，推开房门。
旷野迎面而来的冷风将树木吹的簌簌作响，也令克蕾雅精神一震，她不断深呼吸平复心情，轻轻朝捧在一起的双手哈气，试图让双手暖和一些。
长公主是自私的，自己不是，这是自己与她的根本区别。
所以，要怎么做已经十分明了。
不再迟疑，克蕾雅合上房门，径直朝远方亮着火光的营帐而去。
◇
如同完成一项繁琐艰难的工作，难以言说的轻快感令脚步都轻松许多，克蕾雅在停雪的夜色中前行，直至走进连成一片的军营。
由于几个小时前的坠落，此时的军营异常混乱，到处是士兵呼喊的声音，他们一边迁移营帐，一边搬运物资与伤者，此外还有人在陆续从远处赶过来，那是对付混沌的士兵返回营地休息。
此外，可以看见稍远一些地方暴露在外的漆黑深渊，从中升上来的腐臭空气混合荒野上的冷风在地表疾驰，将营帐与军旗吹得猎猎作响。
克蕾雅眼神一黯。
即使心中已经有决定，看见坠落给人带来的灾难还是会感到羞愧。
如果是几个小时前的自己，已经抬不起头，被负罪感压垮了吧，但现在，情况稍稍好了一些。
压下被风吹动的银发，克蕾雅继续往营帐内前进。
“这是……克蕾雅小姐？您怎么一个人？菲娅大人呢？”
“菲娅不在这里？”
克蕾雅挑起眉毛。
半龙人士兵睁圆双眼，拿着长枪的手都微微打开，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是啊，之前菲娅大人送您去林子里的石屋以后就再没回来过，蜜米儿大人还特意叮嘱我们别去打扰您和菲娅大人。”
可自己也没有看见菲娅。
也许是觉得自己明天才能醒过来，所以先去深渊里检查混沌，克蕾雅暗自猜想，这两天来菲娅是会时不时突然消失一段时间，不知去向。
克蕾雅面无表情地挥手。
“蜜米儿呢？”
“蜜米儿大人在前面最大的营帐里。”
“知道了——等等。”就在士兵准备离开前，克蕾雅突然叫住士兵，她古井无波的表情动了动，压低声音问道，“混沌又爬上来了么，伤亡如何？”
“是的，这次事发突然，混沌又从各个方向爬上来，所以对付起来稍微花了些时间。不过好在我们已经有对付混沌的经验，只要堵住耳朵和鼻子，闭上眼睛和嘴，混沌就很难突破我们的鳞片防御，不过这次还是有二十来个人受伤。我听药师说，那些接触混沌的人都染上暗裔病，今后要靠服药压制病情，克蕾雅小姐要是遇上混沌千万注意，别让它们接触到皮肉。”
二十来人么……
暗裔病与绝症画等号，也就是说，这些人很快就会死在暗裔病下。
欠下的债越发难以还清。
虽然菲娅的血液能够治愈暗裔病，但这就等于说，自己又给菲娅增加负担。
克蕾雅暗中攥紧双拳，她最后望向士兵的双眼，好像要从中搜索出什么那样固执。
“你不害怕我？”
“呃……您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害怕您？”
士兵完全不理解克蕾雅的意思，手足无措地苦笑。
看来自己会引发坠落的事情并没有传播开来。
也是菲娅做的吧。
深深吸了口气，克蕾雅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下去吧。”
“是！”
伴随士兵离开，克蕾雅的碧绿眼眸迅速染上坚定之色，毫不迟疑地走向最大的营帐。
她有她要完成的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