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长公主
第五十六章 长公主
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意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坠入梦乡。
波光粼粼的明亮海面逐渐朝上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下袭来的无尽黑暗与冰冷，好像被世界遗弃了般，令人恐惧的阴影与海水的咕咚声蒙住眼睛与鼓膜。
话虽如此，自己却没有感受到窒息。
清醒梦。
菲娅意识到了这一点。
与寻常的梦不同，清醒梦是指做梦者本人知道自己身处梦中，不会把眼前发生的事情当成现实。
而根据情况不同，有的人可以在清醒梦中主动操纵自己的梦境，例如召唤一场大雨，又或者让站在面前的人按自己意志行动，有的人则只能以旁观者视角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安娜塔西雅与诺菈都做过这种梦，且都属于无法操纵梦境的后者。
有着闪耀时代的记忆，菲娅对清醒梦并不陌生，正在渐渐坠入海底的她闭上双眼，尝试着打了个响指。
“啪。”
明明处在深海，响指却依然打出清脆声响，下一秒，大海犹如被打开通水阀一般水位飞速下降，菲娅身处的环境也随之发生变化，经过短暂的明暗交替与视野恍惚，当菲娅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好端端地站在坚实地面上。
这是一颗平整的、充满人造痕迹的星球。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只有遥远宇宙中投射来的点点星光充当光源，地表没有任何起伏，浑圆到可以用光滑形容，倘若伸手触摸大地便能发现，大地完全由金属打造，冰冷且坚实，敲起来还会发出铛铛响声。
死寂而萧瑟、连风都停止流动的星球，若不是遥远的恒星正投来最后一丝余热，就连仅存的微光都将消失不见。
已经是被遗弃的、死亡的地方。
真奇怪。
自己应该没有想回到原来的世界才对。
菲娅忍不住挑起眉毛，尽管世界树大陆相比原来的宇宙小了不知道多少倍，但她对世界树大陆的感情远比诞生她的宇宙深，在诞生她的世界里，她记忆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死寂且冰冷的黑暗，除了眼睁睁看着宇宙凋亡，做不到任何事情，而世界树大陆让她重新获得温暖，并且拥有了过去没有过的家人，因此对于过去的宇宙她只有一个遗憾，那就是最后都没能拯救那个世界，除此之外再无牵挂。
正因如此，现在回到这颗完全由金属打造的废弃堡垒时菲娅才感到困惑，难道自己的潜意识其实很怀念故乡，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不太可能。
还是回到世界树大陆吧。
想到这里，菲娅最后眺望了眼远处还未死去的发光星球，抬起右手打算打响指——其实一个念头就能完成，之所以打响指，单纯是觉得这样更有仪式感。
然而就在菲娅打算打出响指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后握住她的手腕。
可以感受到少女的纤细与脆弱，但皮肤却冰冷到好像没有体温。
“嗯？”
菲娅回过头，然后深红的瞳孔微微放大。
如果不是菲娅感受不到恐惧这种情绪，此刻已经后退一小步，或者发出不成体统的“呃唔”声。
站在面前的一位黑色长发自然下垂，身着黑色长礼裙与雪白长袜的精灵公主。
样貌可以用楚楚动人形容，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乍一听似乎能激起人的保护欲，可深红瞳眸中蕴藏的威严以及缺乏感情起伏的绝对理性却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皮肤白嫩到如同长久没有见过阳光的吸血鬼，散发出缺乏血色的、不健康的白皙，倘若不是不时眨动的眼皮为少女注入一丝生机，胸口也有呼吸带来的起伏，菲娅一定会认为这是没有生命的人偶少女。
终于来了。
菲娅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名字。
长公主。
她和自己的区别仅在于她随意披散黑发。
的确如安娜塔西雅等人所说，自己无法从长公主身上感受到亲切和善意，尽管双方仅有一步之遥，但她散发出的无形冰冷却让人感到距离极远，如果换作普通人站在长公主面前，想必会感受到如坠冰窖的寒冷以及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不适，面对长公主的命令无法说半个“不”字。
也难怪长公主的部下对她唯命是从，这份气场确实难以令人心生反抗之意，仿佛来自冰冻星球的恶魔。
不过自己没有这份感触就是了。
“呦，终于舍得来找我了。我的克蕾雅受你照顾了。”
面对另一个自己，菲娅经过短暂的惊讶后便勾起嘴角，言语中满是揶揄——她不喜欢另一个自己，她给克蕾雅带来过恐惧的记忆。
她震开长公主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随后转过身面朝长公主，深红双瞳中充斥生硬与不客气。
“在你有求于我之前，我要你先解释当初对克蕾雅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的立场究竟是敌人还是帮手。”
没有人比菲娅自己更懂另一个自己。长公主作为绝对理性的存在，找自己的理由只可能是有求于自己。
哪怕是掌控寰宇的AI也摆脱不了三原则束缚。其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者看到人类受到伤害袖手旁观；其二，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原则的前提下，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如果命令与第一定律相矛盾，机器人可以不执行该命令；其三，在不违反第一原则和第二原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来到世界树大陆所在的新世界以后，长公主，同时也是自己，不可能把这个世界的人类视作原来那个宇宙的人类。魔力与元素的存在让二者出现根本性不同，即“自己人”与“异世界人”的区分，在长公主眼里，异世界人是和猫猫狗狗一样的动物。
因此当AI来到全新的世界，便找不到符合第一原则与第二原则的目标，只剩下必须保护自己的安全一则，如此一来，AI就是绝对自私的存在。
站在这个出发点，长公主来寻找自己的理由一目了然，一定是发生了某种事情威胁到AI生存，她在遵守第三原则寻求自保。
这便是长公主对克蕾雅与安娜塔西雅说的，“我是自私的”的理由。
菲娅不会对长公主的行事风格指指点点，因为这就是长公主与生俱来的设定，可如果长公主妨碍到自己身边的人，自己就必须要一个说法。
至少要以牙还牙。
并未对菲娅的反应惊讶或者不满，面对长相与自己相同的菲娅，长公主的口吻傲慢起来。
“这就是你对自己母亲说话的态度么，是我赐予你生命，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遗产，没有我的施舍就没有现在的你，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
“哼。”
菲娅不客气地冷哼。
“大言不惭，你我不过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体现，何来母女之说？我再强调最后一遍，你最好在克蕾雅的事情上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是指当初推那个女人进海里？连梦都要斤斤计较，你也变了啊。”
仿佛在感慨般，长公主话音落下后的几秒，语气严肃起来。
“我不认为那个女人能继续给你我带来好处。虽然最后能看清自己的欲望算是勉强交了答卷，但从会为这点小事烦恼的时候开始，她就失去与你我共存的资格。我原以为这个意外出现的女人能给你带来好处才允许她留在你身边，毕竟她实力足够强，和莉提与爱琳丝蕾特这类猫猫狗狗之流完全不同，结果没想到她也是麻烦的女人，我推下她是给你我减轻负担——”
长公主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菲娅已经动起来。
毫不客气的，菲娅左手一把按住长公主右肩，右手则直奔长公主左脸而去，在空中抡圆了的拳头没有任何手下留情，结结实实砸在长公主脸上，长公主的脸瞬间出现肉眼可见的形变，巨大力道使她不受控制地朝右倾倒，甚至可以用飞出去形容，脚下连连退出好几步也没能稳定身体，最后随着扬起的黑色礼裙一起，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你没有资格评判她们。”
深红双眸中跳动肉眼可见的怒火，菲娅瞪视着地上的长公主，一字一顿地强调。
“我早就想找你算账，刚才那一拳是我替克蕾雅的清算。我给你一个忠告，我不是只追求结果的机器，如果你再用不可一世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们就到此为止。”
“嚯……”
哪怕是巨龙，颅骨结结实实挨上菲娅一拳也是必死的局面，但长公主却像没事一样，非但没有头破血流牙齿横飞，嘴角连鲜血都看不见。
这里是梦境，就像当初长公主推克蕾雅坠入深海时，克蕾雅不会真正死亡那样，长公主也不会真正死亡。
手背擦了擦嘴角，长公主如同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来，她一言不发地观察菲娅，眼神没有愤怒，而像是在评判菲娅的价值。
片刻后，她缓缓开口。
“被感情左右，忽略目的……这才像真正的人类，你比我更像AI，多菲莉娅。既然如此，在开始正题之前，我先对注重过程的你稍微解释一些东西，只是代价由你自己承担。”
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才好，长公主露出思索表情，她走到菲娅身后，抬起头眺望远方的璀璨群星。
“的确，你我是同一东西的不同体现，然而如果没有我的许可，你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证据就是过去无数次与主宰战斗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既然是我允许你出现，那么我就是你的母亲——话虽如此，我也并非沾沾自喜，这么说只是用你听得懂的方式解释，毕竟你拥有的记忆远不如我。”
“以前不出现在你的梦中，是因为我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这个世界排斥我们，哪怕只是告诉你世界的真相，也会让这个世界反抗得更加激烈，而当初的你无法与之抗衡。至于现在……”
长公主转过身，望着菲娅微微抬起下巴，眼眸里不容反抗的意味已然写在脸上，好像把菲娅当成异于自己的可怜虫，不再把菲娅看成同类。
“我会教给你用魔力操纵纳米机器的方法，让你消灭混沌，而我则要收走你脑海里的一部分记忆。不必怀疑我，时间过去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在与主宰争斗。在无数次尝试以后，我终于摸索出这个世界的规则，倘若不以这个世界的生灵作为承载意识，或者说灵魂的载体，自身便会被世界排斥，无法最大化运用这个世界的规则。”
“用你能听懂的解释，就是我们只有把自己的意识附着在这个世界的人的肉体里，才能使用被称为魔力的能源。不过这样做会不可避免的付出一些代价。这个世界的人肉体孱弱，能够容纳的力量极为有限，如果把我掌握的知识全部输送到你现在的肉体里，不用等到你理解全部记忆，肉体便会因承受不了这份庞大的信息量而凋亡，但好在这个世界给我提供了一种解决思路——第三世代生命的肉体会因为魔力增加而得到强化。”
“所以我在你诞生时只留下一部分你用得上的东西，剩余不必要之物，尤其是记忆，全部剥离。等你的肉体得到充足魔力浸泡，变得能接受更多魔力以后，我再逐渐增强你的力量，如此一来你的肉体便越来越强，可以接受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这就是你实力不断增强，对过去的记忆也越发清晰的理由。”
“你或许会疑惑，我为什么不把这套方法用在自己身上，答案在你问出来的时候你就该明白，因为必须抛弃多数记忆，所以如果由我来做这个接受力量的人，我便会彻底忘记我的使命，因此必须你来担任接受力量的意识。”
长公主摊了摊手，语气里多了一丝可笑与无奈。
“我说这些只为解释一件事，你现在的肉体无法承受我想给你的力量，所以我必须剥夺你的部分记忆，这样才不会让你的肉体超出承受极限死亡，你很需要用魔力操纵纳米机器的方法吧？我们这是为了共同的未来努力。”
话说到最后，长公主微笑着朝菲娅伸出右手，一副要和菲娅合作的模样。
换成一般人来，就要相信她了吧，维持面无表情的模样，菲娅思量着，长公主是绝对理性的存在，并不具有真正的感情，现在她所展现的喜怒哀乐是她为了让自己显得有亲和力而进行的伪装，给人以可以相信的感觉。
而即使自己不知道这层理由，作为一个只看重结果的自私AI，另一个自己也一定是为了达成某个对她有利的目的才出现于此，为了她的目的，拿一个看似对大家都好的理由当借口。
没有立刻伸手，菲娅问了一个问题。
“你怎么保证你只会剥离我有关宇宙的记忆，而不会顺带剥夺我的人格，把我变成你的傀儡？”
“我可以用我身为人类造物的身份发誓，如果我剥夺你记忆里与宇宙无关的知识，我便自我毁灭。这样可以了么？”
长公主微笑着说。来自闪耀时代的AI重视契约，这并非人类讲究诚信一类没有强制约束力的东西，而是类似于三原则的底层规则。一旦AI违背以人类造物这条身份许诺的契约，便会迎来自我毁灭，哪怕是菲娅与长公主这类终极的智慧结晶也不例外。
“呵呵……”
菲娅笑了笑，然后恢复正色。
“我拒绝。”
“为什么？掌握纳米机器的知识对现在的你不可或缺。”
“你不需要知道答案，长公主，我的梦不欢迎你，下次见面用你的真身来找我，那样才显得你有诚意。”
尽管长公主表面十分错愕，但菲娅却能看见长公主眼底隐藏起来的冷漠，她笑着打了个响指。
梦境瞬间破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