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矛盾之心
第七十五章 矛盾之心
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出一条门缝，拉维梅塔在门外等待好几分钟都没听到屋内动静后终于鼓起勇气，跻身进入门内。
屋内一片寂静，尽管窗帘已经被拉上，但由于遮光性不那么优秀，所以依然有一些微光照亮家具，让人感到温暖和惬意。如果要比喻，类似于在夏日的下午拉上窗帘，万籁俱寂到盯着几缕阳光在天花板上缓慢爬行的日子，让人只想闭着眼睛好好睡一觉。
而如果把目光聚焦在床上侧躺着的，静谧闭着双眼的黑发少女，这本就慵懒的时光便流淌的更加缓慢，以至于不敢高声话说，生怕惊扰这位集优雅与恬静于一身的精灵公主。
睡得真香。
“哈啊。”
拉维梅塔忍不住松了口气，她反手合上房门，轻手轻脚地来到菲娅刚才坐过的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着脑袋，望着菲娅熟睡中的脸出神。
与外面的走廊比起来，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明明几个小时前才和莫尔大师大战一场，现在却敢闭着眼睛一个人安详入睡，全世界也就只有多菲莉娅这个怪胎有能力做到吧。
拉维梅塔心中想到，她就这样保持盯着菲娅的模样发呆，空气中只剩下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攀谈声以及侍从们嬉笑发出的杂音。
实在是造化弄人。
拉维梅塔低垂下眼眉。
她想伸出手去，轻轻触碰菲娅近在咫尺的鼻尖，但又害怕菲娅突然睁开双眼。在她眼里菲娅拥有神秘莫测的形象，即使在熟睡状态中，也会稍有动静便立马苏醒。到那时自己便会陷入相当尴尬的状况——明明说要出去看看太阳，结果悄悄折返回来不说，还盯着别人的脸看个不停。
尽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自己暴露了混沌的身份，走到哪都能感受到视线，外面的世界虽然美丽，但要是一直处于监视状态下，不自在的感觉便足以让美丽变得丑陋。何况对自己来说这些美丽都是可以重新得到的东西，并不急于一时。
真正失去就不会再来的东西仅有寥寥几个，其中便有自己面前躺着的不像多菲莉娅的多菲莉娅。
意识到这，拉维梅塔的视线古怪起来，就像她一开始询问菲娅的，她不明白菲娅为什么会无条件信任她，只要不是被美色迷了心窍，正常人都会像露希蒂涅一样怀疑自己。再联想到菲娅的思路相当开阔，掌握的情报也比自己想象中要多，总不能是菲娅早就看穿自己是主宰，从而想和自己打好关系才不怀疑自己。
那样岂不就成双方都想和对方搞好关系，但又都不愿意先揭示自己来意的荒唐情况了吗？
不可能，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拉维梅塔在心中自我否决，连带着眉头都不知不觉中紧拧在一起。
菲娅多次当着自己的面说要杀了主宰，换言之主宰在她眼里是异于自己的另一个人，更不用提如果自己是主宰，根本就轮不到莫尔大师作威作福，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
与其说她看穿自己的身份，还不如说她就是老好人的性格更令人信服。
没错，如果不是老好人，怎么会让自己犹豫到这个地步。
颇为无奈的，拉维梅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紧抿着嘴，仿佛在为自己的不争气气恼，用鼻子长长出气发出“呼呼”声。
在她最初的计划里，如果她确认菲娅大概率不会接受自己的条件，她就应该在不表明敌意的情况下动用特殊手段暗杀多菲莉娅，以此达成拯救世界的目的。然而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做到暗杀这种事情，甚至不愿意想起这回事。
将其形容成日久生情也好，还是因为承受了太多人情而无法面对暗杀需要背负的负罪感也罢，她对这两个说法都没有异议，唯一要说的就只有她觉得这里的“情”和克蕾雅与菲娅之间的情有很大区别。大概更偏向朋友、友人一类的感情。
而让她感受到这份心绪的事情，第一件是她和菲娅在流放之地的小屋，菲娅对她坦诚相见，她却对菲娅撒谎隐瞒自己的身份；第二件则是之前菲娅面对莫尔大师的魔法轰击，她却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对于前者，当时的自己为了检查本我的情况，偷偷离开世界树大陆跳进混沌之海，结果却被莫尔大师阻截，倘若不是菲娅出现，身体被洞穿的自己早就死无葬身之地，沦为那些蛆虫利用的道具。事后菲娅不仅没有刁难自己，还拒绝了莫尔大师的合作要求，转而坦诚的邀请自己继续合作。而自己呢？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对菲娅报以谎言。
不仅捏造自己是主宰手下的假身份，还隐瞒接近菲娅的理由。尽管那是无奈之举，可当谎言说出口以后，自己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挖走一块，变得空落落的，似乎说谎这件事拉开了自己与菲娅的距离，让自己变得低下且卑劣，再也没有能正视那个耀眼存在的资格。
虽然时间早已冲刷掉自己心中的负罪感，变得能理所当然享受撒谎带来的特权，可那时感受到的羞愧却仍像疤痕一样刻在脑子里无法抚平。
而刚才的战斗更是让拉维梅塔察觉到，早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把菲娅看成万一情况下必须处理的敌人，非但如此，甚至还把菲娅视作不可或缺，或者说一旦失去她就感到不安乃至体会到窒息感的亲密存在。
菲娅是在和莫尔大师的战斗中获胜了没错，可这是结果论，对当时远离战场的她而言，消失在烟幕中杳无音讯，只能任由那道深红魔法阵轰击的菲娅就是会面临生死危机。
而她呢？她能做些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确实是主宰，哪怕只有一缕意识也拥有对混沌的最高命令权，但一缕意识面对莫尔大师那种体型的人来说过于渺小，超越第十位阶的魔力让莫尔大师的恢复速度远远超过自己破坏他的速度，自己只能躲在海底瑟瑟发抖，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菲娅身上，期盼菲娅可以战胜莫尔大师。
而正因为被这种无力感包裹，当菲娅被漫天烟尘埋没时，自己才猛然察觉到菲娅在心中的位置悄然发生了变化。自己希望她活着，并且悔恨为什么自己如此弱小。尤其是那道裹挟毁天灭地势头的深红魔法光降临到菲娅头顶时，自己只感到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变得无法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空中，前所未有的盼望那个冷酷身影再度现身。
直到她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自己的心才终于放下去，接着便是涌起无穷无尽的安心感与“不愧是她”的高兴，重压在胸口的窒息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希望菲娅能杀了莫尔大师，证明自己过去输得不冤。
那时候的自己大概露出了笑容吧？
拉维梅塔下意识抚摸嘴角。
旋即自嘲地笑起来。
真矛盾。
混沌因多菲莉娅而生，多菲莉娅死亡，混沌便会连带自己与莫尔大师等意识一同消失，这个世界也将迎来万年来久违的疯长时期，如此自己便算完成使命，对过去无数次的失败有了交代。
可自己却不希望菲娅死去，和使命有了正面冲突。
拉维梅塔尝试捋清当时不希望菲娅死亡的理由。
应该解释成多菲莉娅不是自己所杀，所以不甘心？
这没有道理，自己追求的是结果而非过程，不论多菲莉娅是被谁杀死，世界都被保护下来。
那么是自己比起菲娅，更讨厌莫尔大师？
结论是正确的，但和自己的使命冲突，讨厌莫尔大师不能成为自己希望菲娅活着的理由，只有多菲莉娅消失，这个世界的时间才能重新前进。
如此一来答案显而易见。
就是多菲莉娅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在自己心里，多菲莉娅和菲娅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自己希望菲娅活着，要消灭并一直憎恨的则是那个多菲莉娅。
这就是矛盾所在。
多菲莉娅和菲娅只是性格不同，不论哪一个都会让世界破碎。倘若自己不趁现在的菲娅好说话解决这桩无法破解的谜题，换成下一个多菲莉娅，就又会重复过去无数次的轮回。
该死。
牙关紧咬，拉维梅塔攥紧双拳，紧盯熟睡中的菲娅，试图通过这张脸唤起曾经对多菲莉娅的憎恨之心，然后她便有动手的勇气，可屏息凝神的盯视仅仅持续几秒，她锐利的眉毛与眼神便迅速软化，转而低垂视线，望着自己大腿上缓缓松开的拳头。
现在的自己没办法对这家伙提起憎恶。
哪怕再怎么自我欺骗，她的内心也明白这是帮助并信任她无数次的菲娅，无法将其与那个不断杀死她的多菲莉娅联系在一起。
“唔……”
一时间，拉维梅塔弯下腰来，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十指深深插入冰青色的长发。她并不是感到痛苦，而是被矛盾的纠结困扰。她早在之前就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人命令她非杀死多菲莉娅不可，如果她把自己看成人类，那么世界的毁灭便等同于她的寿命走到尽头，她完全没有必要杀了菲娅。而且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菲娅消失了她也会彻底消失，她愿意如此轻易的消失吗？
答案是否定的。
就如同露希蒂涅拥有生者肉体后变得不愿意成为亡灵一样，一旦见识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就不愿再回到狭窄漆黑的井底。当她重新得到拉维梅塔的身体，再见到这个世界时，菲娅从她眼睛中捕捉到的高兴与感动是无比真切的感情，她想看到更多这个从未用人类的视野见过的世界，以及眼前这位陌生又熟悉的菲娅。
拉维梅塔啊拉维梅塔，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质问着自己，低垂脑袋的拉维梅塔已经快钻进裙子里，她深深吸气，然后又缓缓吐出。
实际上还有另一个问题困扰着她。这个发现是让她表情动摇，一直静不下心的根本理由。
在只能通过菲娅找到本我的现在，她是靠着觉得能通过谈判让菲娅离开这个世界，对此抱有一线希望才没有盼着这个世界早点毁灭。这一线希望中存在一个前提，那便是她找到本我后，能与本我的意识合二为一，让本我不会攻击并威胁菲娅，表达出善意，可现在见到莫尔大师的样子以后，她对自己究竟还是不是本我产生了怀疑。
菲娅刚才的问题里有一点很重要，在莫尔大师拿走那棵植株的操控权之前，植株曾以不带感情的机械式语气对菲娅说他们交手过成千上万次。
毫无疑问，这股意识来自本我，除了本我，没有人拥有以前的记忆。更关键的是，当时的她可以明确感受到本我就藏在数百公里外的海底，她能感受到本我的位置，照理说本我也应该可以感受到她，可本我却没有一点要与她交流的迹象，甚至在那种距离下，她都没能恢复与本我的连接。
这基本可以确定，本我与她的连接被彻底切断，二者变成两个独立的存在。更直白的说，本我发生了某种变故，很可能变得无药可救，愿意放下身段和莫尔大师这类人同流合污，放在以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坚持使命的必要吗？无法回到本我，自己便失去完成使命的能力，也许追求想要的生活才是更适合自己的选择？
深蓝双眸充满迷茫，拉维梅塔盯着地毯发呆。
一直以来她就算不能杀死多菲莉娅，也能迫使多菲莉娅同归于尽，让世界重启，可这次结局又要走向何方？不仅与本我的联系中断，还冒出一个伟大意志，她已经失去掌控局面的主导权，倘若双方真的发生大战，她又只能像莫尔大师这次一样，除了站在一旁看着外什么也做不了。
倘若菲娅炸毁这个世界，让世界重启倒还好说，万一眼前的菲娅遭遇不测……
拉维梅塔的心瞬间揪紧。
这已然成为她最不想看见的结果。
可想拯救这个世界，又只有摆在眼前的这一次机会。
不想杀了菲娅，却又有非动手不可的理由。
拉维梅塔松开抱着头的双手，她仰起脖颈，后背沉沉地靠在椅子上。
“呼……”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寂，透过窗帘的微光在天花板上一点点爬行，直至移动到墙壁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拉维梅塔下垂的手指动了动。
没有焦点的深蓝眼眸逐渐恢复神采，渐渐地，下定决心的表情也浮现在她脸上。
她心中有了主意。
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哪怕失去力量，自己也必须做能做到的事，不论如何，都不能让未来的自己懊悔当初为什么一点行动都没有。
她重新坐正身体，长长伸了个懒腰，神色间的动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带着点点苦涩的笑容。
没有人知道她在思考什么，唯一清楚的只有她歪斜着坐在椅子上，一直盯着菲娅的睡颜，直到后者醒来后像见了鬼一样尖叫着从床上弹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