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主与仆们
第九十七章 主与仆们
然后，她便看见独自站在宵之殿庭院里的耶芙娜。
尽管有路灯照明，可庭院毕竟是露天环境，比室内黯淡不少，眺望星空的耶芙娜侧脸充满忧虑，倒影在地上的影子随之被拉得修长，给人一种孤零零的、被世界遗弃的氛围。
果然和柯丽塔说的一样么。
当初让耶芙娜成为宵之殿的女仆，是觉得耶芙娜有事情做才不会觉得她多余，没想到还会让耶芙娜产生她只是捡安娜塔西雅不要的东西的误会。
她借助夜色悄悄绕到耶芙娜身后，趁耶芙娜没有发觉，突然跳起来抱住耶芙娜的脖子。
“谁？！”
瞬间反应过来的耶芙娜面露凶狠之色，以干净利落的动作抓住菲娅手臂做过肩摔，不过就在她握住菲娅手腕的时候，她的进攻动作便陡然停下，因为握着的手臂让她感到格外熟悉，她甚至摸到了手臂上的坚硬凸起，那是隔着衣袖的魔涌。
“殿下？！差点伤害了您，非常抱歉！”
赶紧停下动作，耶芙娜惊慌转身连忙低头道歉，差点就要双膝跪地。
菲娅则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双手叉腰。
“什么叫伤害了我啊，我好歹是消灭了主宰的救世主，要是耶芙娜能伤害到我，那岂不是比主宰更厉害。”
“重点是我差点攻击您……”
“那也是我自找的，谁让我一声不吭就摸过来。”
不过自己还以为耶芙娜会像正常人一样被吓一大跳，没想到会直接过肩摔，这就是常人和战士的区别吗？
菲娅比了个继续走的手势，然后问道。
“这么晚一个人站在花园里，是有烦心事么。刚才在星晶兽之乡我看见你在和安娜塔西雅说悄悄话，看起来感情不错。”
“悄悄话……”
虽然觉得这个形容很暧昧，但自己和安娜塔西雅的交谈的确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秘密——也不是说秘密，而是单纯觉得说出来婆婆妈妈，显得自己矫情。
她抿了抿嘴，双手纠结在一起，苦笑着回答。
“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是我自寻烦恼。”
“比如安娜塔西雅对耶芙娜说，不用太在意她这样子？”
耶芙娜的脚步猛然一怔。
“她告诉您了？”
“没有。是我猜的，但看耶芙娜的反应，我猜得八九不离十。”
“……”
耶芙娜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心情复杂地把弄衣角，总觉得不论怎么回答都很丢人。
菲娅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话题，她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向星空，在挂着满天繁星的幽暗夜空中，黄金圣树朝天空延伸出的半透明枝条显得无比神圣，让人情不自禁地平静。
“从自己熟悉的世界来到一个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之前安娜塔西雅沉眠的时候，还可以勉强把自己代入到安娜塔西雅的身份里生活，但现在安娜塔西雅这个‘正主’回来，身边的人重新围着她转，所以有种自己被抛弃的感觉，认为自己是安娜塔西雅的替代品，是多余的人，这是耶芙娜的想法。”
“……”
看着耶芙娜咬嘴唇的不甘表情，菲娅像成熟的大姐姐一样摇头叹气。
“当初耶芙娜说要和我重新开始，不会也是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想把机会让给安娜塔西雅吧？这是什么逻辑啊。”
“不是这样。”
耶芙娜终于开口说话，唯独这个她必须反驳。
“不是把机会让给安娜塔西雅，那是什么？”
耶芙娜顿了顿，纠结地回答。
“我……我只是觉得那时候是用安娜塔西雅的身体接近您，显得我乘人之危，拥有自己的身体以后就应该用属于自己的魅力……”
赢得您的心。
最后一句话耶芙娜缄口不语。
然而菲娅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菲娅，她完全能想象到以耶芙娜的性格，她会说什么。
她停下脚步，无奈说道。
“这句话我以前就想说，耶芙娜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我喜欢的不是你的外表，而是灵魂，难道拉维梅塔用卡莉斯塔的外表和我经历许多事情，让我对拉维梅塔心生好感，但等拉维梅塔从卡莉斯塔的身体里脱离出来以后，我就不喜欢拉维梅塔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接受这种事情吧。”
“你和安娜塔西雅对我都很重要，但不是彼此平替的关系，而是两个独立的人，安娜塔西雅是安娜塔西雅，耶芙娜是耶芙娜，说到底你们的经历不同，怎么想都不可能混为一谈。”
耶芙娜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望着地板小声说道。
“可我和安娜塔西雅有近似的过去，却各个方面都不如安娜塔西雅……即使您嘴上说不会把我和安娜塔西雅混为一谈，实际上也很难把我和安娜塔西雅区分开，就像王城里的人看见我的第一反应都是安娜塔西雅一样，您也需要看见我头上的花才能分辨出我。”
难怪耶芙娜会这么想。
这群该死的——也不能怪他们。菲娅及时收住脏话，真要怪起来，也应该怪自己没有宣传到位，要是所有人都知道布洛瑟姆里有一个长相和安娜塔西雅一模一样的耶芙娜，就不会在看见耶芙娜的第一眼喊公主妃殿下贵安。
她不快地咋舌。
“谁说我分不出来，你和安娜塔西雅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那之前我躺在您床上的时候您却把我当成安娜塔西雅。”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啊，我和塔纳托斯站在一起都不说话，耶芙娜也肯定分不出谁是谁。更重要的是，耶芙娜，你觉得是那些人重要还是我重要。”
“您又要说狡猾的话了。”
“耶芙娜只需要回答我。”
灵动的湛蓝眼眸中浮现难为情，耶芙娜声音变小下去。
“……当然是您重要。”
“那不就说明我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么，我觉得耶芙娜是耶芙娜——”
不，这么做只是自我安慰，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耶芙娜给她自己套上的枷锁，想要解决问题，只有一种做法。
话音戛然而止的菲娅凝视起耶芙娜的眼睛，瞳孔中的决心仿佛实质化了一般，让耶芙娜不敢直视。
“这句话早在耶芙娜沉眠之前我就说过，耶芙娜，我喜欢你，并非因为安娜塔西雅爱屋及乌，而是喜欢你这个真实存在的灵魂，你所谓的用属于你的魅力重新让我喜欢上你，这种过程根本没有必要。安娜塔西雅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都喜欢。”
“唔……”
突如其来的告白如同小行星撞击一般，瞬间将耶芙娜准备好的防线撞得四分五裂，她原以为菲娅会像以前一样狡猾的说，既然你觉得我比其他人重要，那只需要遵守我的意见就好。这个说法乍一看没有问题，可放到现实里会面临许多不可避免的问题，一两个人叫自己安娜塔西雅没什么，但每个人都这样，即使内心再坚强，也会有难以负担其重的时刻。
然而菲娅不再是那套狡猾的说辞，而是搬出了更狡猾的言语。
她就像突然被圣光照耀的人，最先是茫然，等反应过来以后便是手足无措，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任何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软绵绵的毫无力量。
令人无法拒绝。
但是自己真的能被认可吗？
手心冒汗，耶芙娜不敢看菲娅炯炯有神的双瞳，她撇开视线，菲娅却没有给她那个机会，她抓住耶芙娜的双手，强迫耶芙娜看着自己。
“难道耶芙娜不喜欢我，而是更喜欢塔纳托斯？”
“怎么会……”
“那为什么还皱着眉头。”
“我有点担心……”
“啧。”
菲娅的不满已经到了极点，现在的耶芙娜让她想起以前安娜塔西雅自卑时唯唯诺诺的模样，要不是觉得粗暴，她一定会拉起安耶芙娜的衣襟，迫使她看自己的脸。
真不愧是有相同过去的人。
“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多一个王妃而已，谁都不会说闲话，这种东西只有耶芙娜自己在意，连身负诅咒的克蕾雅都从别人的眼光里走出来，耶芙娜还担心什么。安娜塔西雅最开始是奴隶的时候也像你这样自卑个不停，但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不论话语还是眼神，都坚决到似乎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立马就会把那些认错自己的人全部拎到自己面前，强迫每个人都叫自己耶芙娜。
霸道到让人无法回答，好像不论说什么都会被击溃。
无法言语，耶芙娜动容起来，或者说，当菲娅不断突破她一层又一层防线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动摇。
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宣泄而出。
与之一同的还有颤抖起来的心。
她回想起安娜塔西雅刚才在宴会上的话，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把她当成安娜塔西雅的替代品，觉得只是远远看着殿下就能够满足，那是自欺欺人的想法。
现实也的确如此。失去过菲娅的她不是容易满足的人，甚至可以说总是渴望着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最好做到近到亲密无间，有肌肤之亲深入彼此，要是能成为王妃之一，那简直是做梦都会笑醒的事情。
“我……”
胸口随呼吸剧烈起伏，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耶芙娜视野里的菲娅朦胧起来。与之相对的，菲娅的表情平缓下来，紧绷的神情中多了许多欣慰，她知道她已经达成目的，因为搬出结婚以后，耶芙娜的身份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有了属于她的家，彻底从女仆的身份中脱离出来。
“耶芙娜就是耶芙娜，回去以后我们就去告诉父亲、尤琳莎妈妈还有克蕾雅她们。真是的，早该这么做了，等从星晶兽之乡回来就举办婚礼，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耶芙娜是耶芙娜，再也不会有人认错。”
“呜……谢……谢谢殿下……”
“好啦好啦，要是太煽情我也会变得不知所措，先去洗澡吧，一上午都在和繁魅魔花打交道，身上怪不舒服的。”
“是……”
哽咽着喜极而泣，耶芙娜不像样地捂住嘴，即使压抑住了声音，身体也颤抖个不停。
菲娅则既高兴又无奈地主动牵起耶芙娜的手，带领耶芙娜朝浴场走去。
而另一侧，在宵之殿靠近庭院的窗户附近，远远望着花园里动静的一位娇小人影正轻轻点头，冷峻面孔里带着一丝赞许神色。
这位娇小的少女是塔纳托斯。
“做得还不错。”
“您……我还以为您会不高兴……”
塔纳托斯身后的安娜塔西雅担忧地说。
在安娜塔西雅带卡洛儿去精灵塔主塔时，正好在走廊里遇见塔纳托斯，当安娜塔西雅转述菲娅的交代以后，塔纳托斯便以主塔是自己在管理，直接交给自己即可为理由，留下了安娜塔西雅与卡洛儿，然后便有看见菲娅与耶芙娜在花园里的一幕。
塔纳托斯用鼻子出气，嗤笑起来。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耶芙娜和你是不同的人，我和她也是不同的人，当初把你们救回来只是觉得你们的命运不该到此为止。至于你们喜欢谁，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即便如此，您也是救了我们性命的人，如果不是您，我们就不会遇见殿下……”
安娜塔西雅弱弱地说，在面对性格更强势的塔纳托斯时，她全然不敢大声说话。
塔纳托斯啧了啧舌。
“在固执这点上你一点都没变，随你们怎么想。好了，我要带这个花妖去主塔，你也去做自己的事情，看见你们有一个归宿，我也算落下心里的一块石头。”
总是看见你们因为我死去而自暴自弃，我内心也有种怪异的感触。
这个结局不错。
没有把这句多余的话说出口，塔纳托斯牵着卡洛儿脖子上的铁链径直离开房间。
安娜塔西雅则对房门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
“十分感谢您，塔纳托斯殿下。”
话音消失在风中，被黄金圣树照亮的夜空依旧静谧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