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圣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圣者
时间差不多了。
昏暗树屋内，一位头顶虬结肿瘤与疤瘌，长有大量触须的恶魔面对镜子，沉默不语。
明明是每天都会看见，早已成为生活一部分的画面，可每次看见时，心中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升起恶心与反胃。
自己是人类，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恶魔。没有人喜欢永远变成这副不受待见的丑陋模样，即便如今的自己在星晶兽之乡被人尊称为圣者，受到所有人爱戴，可只要女神把变回人类的机会摆在眼前，自己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圣者头衔，选择成为一个普普通通，毫无特点的人类。
没有受过歧视的人不会理解这种感受，就好像四肢健全的人难以理解残疾人为什么不敢出门一样，且不说大多数人看见身患残疾的人后都会退避三舍，觉得晦气，纵使人们看向残疾者的目光中不带有恶意，光是被人投以目光，就足以触动残疾者自卑的心。对于他们而言，拥有健全的四肢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乃至于超过金钱、名誉与权力。
他圣者也是如此，不如说，他之所以会被叫做圣者，就是为了追求平等。成为圣者是因，被人接受是果，既然有变成普通人的机会，一步走到终点，那当然没有再成为圣者的必要。
可惜女神不会给予他如此选择。
意识流动到这里，圣者望着镜子中丑陋的自己，攥紧拳头。
——然后又缓缓放松。
现在这样也足够了。
他没有咒骂命运不公，而是不断调整呼吸，为接下来的孤注一掷做准备。女神已经给予他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再抓不住，便是他自己的问题，谁也怨不得。
他无视远处人们发出的吵闹声音，面朝镜子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那样，右手伸向镜子里倒映出的自己，小孔状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哀叹。
“雷因，一切都要结束了……”
万籁俱寂，回答圣者的只有昏暗房间内无边无际的寂静。
雷因，这个名字已经被他抛弃相当久的时间，早在星晶兽村民们称呼他圣者之前，他便舍弃了这个诅咒一般的称谓。他并非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准确的说不是原生于这个世界的雷因。
就好像耶芙娜之于安娜塔西雅，安娜塔西雅是原生于此世的人，耶芙娜则来自过去被毁灭的世界。圣者与雷因也是如此，双方区别是圣者不是以灵魂的形式降临到雷因身上，而是从一开始就拥有属于他的肉体，和此世的雷因存在于同一个世界，说是把他从他所在的世界里抓出来，丢到现在这个世界也没错。
更进一步的解释，他是成熟的雷因，雷因是年轻时候的他。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成为神秘莫测，为人敬畏的圣者。
“……”
该死！
回忆起过去，圣者渐渐散发出戾气，他不再犹豫，一拳砸向镜子中的自己，伴随啪嚓的清脆声响，玻璃碎片顿时飞溅一地。
把镜子摆在房间里是为了时刻警醒自己，而现在，数年的准备将得到验证，成也好败也罢，都不再需要它提醒自己究竟有多丑陋。
圣者砸碎镜子的动作似乎触动某个开关，原本还是白天的星晶兽之乡顷刻变成黑夜，树屋外开始响起更加嘈杂的议论声，有的星晶兽村民甚至发出惊恐呼喊，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得罪天神，惶恐到不知如何是好。
对此圣者早有预料，他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门，直奔月碑而去。诡异的是，他身后房间内不知从哪儿涌出大团大团的黑色黏液，这些黏液在临近出门时凝结成外表与圣者完全一致的恶魔，如同圣者的护卫一般紧跟在圣者身后。
再然后，圣者在栈道上看见几名星晶兽战士迎面跑来，由于白天变成黑夜，视线不佳的星晶兽战士没能看清圣者身后存在的恶魔，他们像找到救星一样赶忙拦住圣者，欢喜地问。
“圣者大人，天怎么突然变黑了？我们刚才听见森林那边有龙吟，阵仗还不小，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结束了。”
“呃？您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圣者说完便继续前进，然而他才刚走出两步，星晶兽战士们便发出惊慌大喊。
“恶魔？怎么有这么多恶魔？圣者大人，小心恶魔！”
提醒圣者的同时，几名星晶兽战士提起长枪刺向恶魔，然而他们根本不是恶魔的对手。抢在长枪命中自己之前，恶魔突然化为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黏液爆开，从四面八方朝星晶兽战士席卷而去，只是片刻功夫，星晶兽战士们的脖颈便被黏液牢牢掐住，黏液仿佛拎起几只小鸡那样将他们硬生生提起。
惊恐下的星晶兽战士丢下武器，双手死死扣在黏液上，他们踢动双腿，拼了命的试图将黏液从脖子上拽走，可黏液的力量远比他们的强大，只是短短几秒，星晶兽战士便脸庞涨红，面色发紫。他们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圣者身上，瞪圆双眼用尽力气祈求。
“圣者，救……救救……我……”
“哼。”
非但没有理会星晶兽战士，反而冷哼一声，圣者加速朝月碑走去，自己身后的恶魔明明没有对战士发动攻击，这些人却还是第一时间冲上去，这里的人始终还是靠外表分辨敌我——不止是这里的人，外面的人也是如此，自己在星晶兽之乡是圣者，离开了星晶兽之乡便什么也不是，这不是自己希望看见的世界。
刹那间，星晶兽战士们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与绝望，不敢相信圣者背叛了他们。作为结果，黏液恶魔加重手中力道，令星晶兽战士们浑身抽搐，窒息昏厥过去，接着他们将其丢在一旁，快步跟上前面的圣者。
如此场景一路上不停反复，不论是靠近圣者的战士，还是缺少战斗力的村民，凡是靠近圣者的人无一不被黏液恶魔解决，圣者则看也不看这群人，直到圣者越发靠近村子中心的月碑，附近村民越来越多后，包括雷因一行的人才发现圣者的不对劲。
他们组织起来拦在圣者一定会经过的吊桥上，可圣者却索性跳下吊桥，从地面快步赶往在黑夜中散发幽蓝光辉的月碑。
“圣者大人，快停下！”
“您在做什么？！”
“圣者大人一定是被恶魔附身，先制伏他，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他跳到下面去了！”
由于月碑附近有永续光，星晶兽们得以清楚捕捉到圣者的行动轨迹，他们一群接一群地跳下栈道与吊桥，形成口袋状包围圈阻拦在圣者的必经之路上。
只可惜这群装备粗糙的星晶兽战士全然不是圣者的对手，第五位阶的圣者再加上随行恶魔，双方只是一个照面，圣者便如同利剑穿透包围圈，所有与圣者接触的星晶兽战士都被他横挥出的长枪硬生生扫飞。圣者每前进一步，就会有好几位星晶兽战士倒飞而出，他俨然成为无法撼动的山岳，包围圈因他出现一道无人可以靠近的豁口，整个村子里都回荡着星晶兽战士的惨叫与慌乱呼喊。
“呃啊！”
“圣者大人疯了！”
“他要去月碑，别让他过去了！去通知战士长！”
“拦住他！”
然而纵使再多星晶兽战士前仆后继，他们也不是圣者手下的一合之将。圣者很快就来到距离月碑仅剩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而他身后则有超过五十名仰躺在地，翻滚着发出痛苦哀嚎的星晶兽战士。人们唯一可以庆幸的只有圣者没有对他们下杀手，即使有鲜血飞溅，也并非致命伤。
和计划中的一样顺利。
望着近在咫尺的华丽月碑，一路上都保持克制的圣者不禁觉得胜利就在眼前。他除了刚来村子时展现过实力，就再也没有展现过全部力量，只要星晶兽不清楚他的实际战斗力究竟有多少，像战士长那类棘手的人就不会一直提防着他，而一切的隐忍，就是为了此刻。
只要触碰到月碑，哪怕那头第八位阶银龙回来也一样回天乏术，到时候将没有人能阻止自己，她们会为轻视自己去对付兽神付出代价。
意识到这，圣者的心情更加热切，肢体因为激动而发软，双腿好像不长在自己身上，几乎要飞一般的跑起来，不仅如此，圣者还可以听见胸腔里热血泵进心脏的声音，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
一步，又一步，抖动着的视野里月碑越来越近，不到二十米的距离转眼消失不见，圣者丑陋的脸上已然满是扭曲笑容，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他没有辜负女神的再造之恩。
终于，在距离月碑仅剩不到十米时，他一跃而起，右手重重拍向月碑，可也就在此刻，一道黑影突然横亘在他面前。
“住手！”
不等圣者反应，黑影便侧过身，肩膀朝向圣者，以铁山靠的架势撞向圣者，双方不足两米的距离让圣者来不及反应，伴随“砰”的沉闷撞击，圣者顿时如沙袋般倒飞出去，在地上翻滚好几圈才停下。
好在这种程度的撞击对圣者来说连伤势都算不上，他迅速起身，心中下令跟随他的恶魔去抵挡星晶兽战士，自己则迎上黑影。
在月碑与周围火把映照下，圣者可以清楚看见眼前的面孔。
雷因。
也可以说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真是造化弄人。
“雷因，没事吧？”
“这家伙疯了，我已经让希尔去喊安娜塔西雅小姐她们，我们拖延时间，别让这家伙得逞！”
后一步赶到的莉莉雅与夏佐一行来到雷因身边，他们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在左右两侧拱卫抽出盾剑，做好迎战架势的雷因。
雷因本人则死死盯着圣者，语气中充满迟疑。
“圣者大人，您在做什么？！”
“……”
一路上都急切不已的圣者第一次停下来，他沉默片刻，像是想通了什么那般，整个人忽然平静下来，他垂下双臂，声音中满是对无知者的怜悯。
“……我想过无数个可能阻止我的人，伊尔曼，战士长，那个精灵，甚至是卡洛儿，每个人我都做了安排，让他们不会在今天干扰我，结果算来算去，没想到最后阻挠我的人会是你。雷因，我千算万算，唯独没有把你考虑进来。”
圣者话音顿了顿，转而从储物魔法里拿出新的长枪，他单手将枪尖对准雷因，平静地道。
“让开吧，你们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清楚你们擅长的魔法，也知道你们的依仗是第四位阶的莉莉雅。但我是在这之上的第五位阶，对上我，你们没有胜算。”
“您是认真的吗……”
比起自己不是圣者的对手，圣者的背叛明显对雷因打击更大。尽管他没有人类的五官，可作为曾经的雷因，圣者可以读懂雷因此刻的表情，这是感到不可思议，无比动摇的感情。
的确是曾经的自己。
容易轻信他人，不论何时都保持心中的正义，纵使被万人唾弃也不会抱怨世界不公，这就是构成雷因的全部。
站在旁人角度，过去的自己就像故事中百折不屈的主角，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即使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也绝不退缩。
可惜现实不是故事，倘若故事中的主角在即将得到美好生活时，突然因为被绊了一跤，又或者遭到小人下毒而死，观众一定会咒骂和唾弃，将其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现实不会有观众与编者的善良，变化总是突如其来，毫无逻辑，除了让人感叹世事无常外，再也没有别的谈资。
正因如此，才会变成那般无法挽回的局面。
没错……自己再清楚不过。
圣者久违地微微动容，他本想向雷因解释这一切，让世间多一个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可一想到可能出现的变数，急迫便又让他闭上嘴。要解释可以等成功以后再解释，只要还没有把月碑拿到手，自己就不该有任何松懈。
他脸色凝重起来，重新在胸中凝聚战意，手持长枪放低重心，摆出标准的进攻架势。
“废话少说，让我看看你有几分长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