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癫狂之梦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癫狂之梦
圣者平静的语气中终于多了些波澜，他头上的触须微微蜷缩，这个角度意味着他在愤怒。
“六年前，一个男人在火灾中失去意识，苏醒后的他失去记忆，不仅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外表还变成丑陋的怪物。一无所有的他试图放弃生命，最后是被拥有魔女身份的莉莉雅拼命劝慰才活下去。”
“变为怪物的他和莉莉雅一样受到世人排挤，相同的遭遇把他们绑在一起，成为形影不离的伴侣。在这之后他们又遇见自称夏佐的同伴，虽然夏佐是个总惹麻烦的蠢货，但好在为人正直，随着时间推移，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几年过去，在北大陆不受待见的他们选择来到南大陆，最终抵达一个叫星晶兽之乡的地方，这里的星晶兽虽然和其他地方的人类一样抵触恶魔，但不像人类一样用心险恶，会勾心斗角。”
“你到底想说什么？！”
雷因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惊疑不定。除了时间对不上，圣者说的一切内容都与他的经历完全相同，而这些揭旧伤疤的话题他只对极少部分人提起过。
圣者对雷因的呵斥无动于衷，他像沉溺在过去的美梦里一样自言自语。
“相比外面看见恶魔就要提起武器砍过来的人类，星晶兽的态度可以说相当温和，他们只是驱逐雷因，不希望和恶魔有关系的人进入村子。雷因只好在农田对岸的森林里扎营，想狩猎到足够魔物以后就离去。”
“结果他们正好遇上那年冬天提前到来的大雪，村子爆发饥荒。雷因看不下去接连饿死的星晶兽幼崽，把贮藏的魔物素材拿到村子外换成食物带回来，解决星晶兽的饥荒。在这之后，星晶兽开始接受这个看起来像恶魔，实则是好人的怪物。”
“被认同的感觉让雷因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他甚至无比感动。过去他走到哪里就被唾骂到哪里，恶毒诅咒听到耳朵都起茧，早就认为自己一生都将居无定所，没有人会接受自己。”
“可如今他找到能够接受他的地方，他觉得生活又燃起希望，只要在这里定居下来，取得村民认可，他就可以像正常人类一样结婚生子，过上平稳生活。”
“在这之后，一切都按照他料想的推进，他不厌其烦地帮助星晶兽，顶着无数次的嘲笑和不信任，为他们排除魔物、对抗外敌。即使夏佐劝告他村庄既封闭又无法自给自足，饥荒迟早会卷土重来，待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他也坚信这里能带给他和莉莉雅更好的生活。他和莉莉雅都是第三位阶实力者，怎么样都不会饿死，相比外面走到哪被歧视到哪，夜里露宿都要担心被‘正义之士’围剿的生活，这里堪称世外桃源。”
“于是夏佐和他分别，一整个冬天过去，他也终于得到住在村子里的权利。虽然还是有不少村民畏惧他，怀疑他的动机，但他还是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决定性的事件是一次商人来到村子，商人看见他的外表后扬言要杀了他除掉恶魔，当时的村长主动站出来为他做担保，这让他感动到夜里暗自流泪，他从没有被莉莉雅和夏佐以外的人施以温柔，世界上终于有容下他的一席之地，他开始加倍努力的做贡献回报村民。”
“三年过去，虽然中间经历很多波折，但他最终还是融入村子，生活平静到让他忘记自己受人嫌恶的身份，他开始打心底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外面的世界便也能容下他，他的怪物外表和兽人其实没什么两样，顶多是长得恐怖了点，兽人都能被接受，他也一样可以。善举被回报以善意，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陡然间，圣者声音中多了许多压抑着的怒火，他的语气里多了许多憎恨。
“他太天真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也好，星晶兽也罢，他们不会认可外族，不论你做的多优秀，种族早已决定你无法得到认可。第四年星晶兽之乡再遭雪灾，需要人去外面购买粮食，他自告奋勇和其他星晶兽一起去伊尔格城，他确实带回来粮食，但也因为和星晶兽在一起，遭到伊尔格城人类惦记。”
“伊尔格城的城主觊觎星晶兽已久，他看见星晶兽和恶魔、魔女和平相处，认为不早日铲除他们，星晶兽之乡随时都可能变强反过来压制他。于是他派军队尾随车队穿过云海结界，进入星晶兽之乡。”
“然后，大军压境下，见势不妙的星晶兽主动把得罪人类的过错甩到雷因和莉莉雅身上，声称这两个恶魔是自己钻进村子，他们和恶魔没有半点关系。雷因便这样遭到星晶兽背叛，他和莉莉雅在睡梦中被星晶兽绑起来送给人类，虽然他们尝试抵抗，但两人根本不是人类军队的对手，最后被人类当众处决。”
圣者冷笑起来，望向远处仍在与恶魔鏖战的星晶兽战士。
“可惜人类并没有因此放过星晶兽，星晶兽一生只忠于一人，是再优秀不过的奴隶，整个村子依旧陷入火海，没几个人逃生。可笑至极，交出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人，以为这样可以换取生存，结果最后不仅死的死伤的伤，全族还被打上出卖同伴的羞辱烙印，罪有应得。”
嗤笑出声，圣者将目光转移到雷因身上，终于找到人倾诉，他语气逐渐从愤怒变得平静，长叹一声。
“我口中的雷因便是我自己。当我再度醒来时，我已来到这个世界。女神赐予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圣者小孔状的眼睛死死盯着雷因双眼，而雷因的表情也总算出现变化，他和圣者没有正常人的瞳孔，一般人无法看出他们的喜怒哀乐，可作为相同之人，他能够读出圣者那双小孔状的眼睛里的感情。
这是哀婉、叹息，认为一切都终结的眼神，它们不似作假，配合圣者诉说的故事，哪怕一切都很荒谬，雷因也无法将其当作谎言。
他的潜意识在不断提醒他，这确实是发生在圣者身上的故事，这就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再一次，他打量起圣者全貌，尽管他很少照镜子，害怕看见其中丑陋的自己，可自己的面貌早已铭刻在灵魂中，面前的圣者和自己一模一样，不论疤瘌和肉瘤的位置，还是触须的数量与探出的方向，都完全相同。
而这些早在和圣者初次见面时，自己就已经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一一核对过，圣者并非看见自己以后才伪装出这副模样，他从一开始就长这样。
他无法从圣者身上感受到恶意，反而是浓浓的悲哀经过圣者之口传递到他身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一边无法接受心中圣者的高洁形象轰然崩塌，一边又为圣者的遭遇打抱不平。圣者是已经死去的他，换一种说法，发生在圣者身上的事情同样会发生在他身上，他曾怀着感激的心情感谢村民们替他说话，赶走那些咒骂他恶魔的魔法咏唱者，认为自己终于找到容身之所，想长住在这里，可现在，这份感激和圣者高洁的形象一起摇摇欲坠。
脊背冒出热汗，雷因只能紧紧握着手中长剑，试图从剑上寻找安全感。见此情形，圣者以长辈的语气缓缓问道。
“现在你还觉得自己能平稳过完一生么，你我的外表早已决定我们的人生，不论走到哪里都逃不掉被当成邪恶的命运。你应该清楚无法在一个地方长待，不断害怕被人发现身份，不停勾心斗角的感受，即使你受得了，莉莉雅呢？她怎么办？”
将雷因动摇的模样尽收眼底，圣者摊开双手，像是在对空气说话那样，抬头仰望黑夜，缓慢踱步起来。
“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我想过远离星晶兽之乡，觉得既然女神给予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就该好好珍惜，远离是非之地。于是我静下心来复盘，思考该如何解决自己的问题，只要我一日是怪物，我就一日活在别人的恶意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身。”
“于是我想到当初那个诅咒我的人，只要找到诅咒我的人，我就可以恢复正常。可这谈何容易，但凡我有哪怕一丝线索，当初的我都一定会追查个水落石出，而我没有线索。这样一来，我只能思考其他方向。”
“我曾对你说过，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可以接受我们，那便是恶魔的世界。当时迷茫的我去了那里，恶魔果然没有正眼瞧我，我这样的怪物在他们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我欣喜若狂，但很快又孤独和沮丧，就像你之前回答我的，我们是人类，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恶魔，我无法融入恶魔的世界。而就在此时，我找到为我解惑的人，他告诉我解除困境的方法——既然无法适应这个世界，那尝试着去改造这个世界如何？”
“一切根源不在诅咒我的人身上，错的是不公的世界，上天把我们分化成不同模样，用外表区分‘我们’和‘他们’，只要种族不同，不论释放出多大善意，都不会得到对等回报。当初我那么尽心尽力的想得到星晶兽认同，结果呢？他们轻而易举就把我送到人类手里，只是因为我长着令人作呕的面孔，看起来像恶魔。”
圣者散发的气息重新极具压迫感，雷因可以明显感受到圣者的感情在剧烈激荡，他控制不住地发笑，最终把手心贴合在月碑上。
刹那间，周围的黑色黏液朝他快速汇拢，它们形成龙卷拔地而起，好像随时都能包裹住整个月碑，快速旋转发出的呼呼声甚至迫使雷因与莉莉雅下意识后退。
圣者则以高亢声音，作出颂唱般的大笑。
“于是我明白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入这个世界，不是因为我不够努力，而是怪物注定不可能被外人认同，他们可以把所有过错与恶理所当然施加在我们身上，不受任何心理负担。如此一来，我要做的便很清晰——让这世上所有人都体会我们经受的痛苦！”
“只要每个人都变成与我们相同的样貌，那样就不存在歧视！我会解放所有经历此等痛苦的同胞，让世界恢复公平。这便是女神赐予我二次生命的理由，你们无法改变的，我来改变，我将无愧圣者之名！”
听到这里，雷因和莉莉雅终于明白圣者要做什么，雷因将剑柄攥得嘎吱作响，表情极度狰狞。
“疯子，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你要让所有人都变成怪物？！”
“没错，不要执迷不悟了，雷因！”
由于身旁黏液龙卷的高速旋转，圣者的衣装连带触须都在疯狂摇摆，他正义凛然地大喊。
“怪物和人类永远是相对而言，只要每个人都变成怪物，那人类才是怪物！待我把毁灭君王的力量注入月碑，所有被记录灵魂印记的人都将成为与我们相同的存在，到时候先进攻伊尔格城，再将整个南大陆收入囊中，那样北大陆也只是迟早的事。也许我看不到那一天，但总有人会继承我的意志，因为我们在别人眼中始终是怪物。只要你品尝过被认同的美好，就会明白我的苦心！”
“痴·人·说·梦，你只是把自己的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蠢货！”
愤怒话音落下的瞬间，单手持剑的雷因爆发出巨大力量，脚下发出“嘭”的巨响，直挺挺地朝圣者冲过去，莉莉雅也跟着发射『多重炎弹』掩护雷因。
可圣者只是操纵黑色黏液形成龙卷将自己护在其中，雷因的斩击与莉莉雅的『多重炎弹』就都被黏液龙卷挡下，雷因本人更是被龙卷拉扯到一旁，扑通一声连连翻滚。
“该死！”
他咒骂一声，不顾满嘴泥土打算爬起来再战。
圣者已经把话说明白，只要他把毁灭君王的力量注入月碑，整个村子，包括莉莉雅、夏佐乃至希尔等人在内，都会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身为怪物本身，他最清楚变成怪物的感受，因此决不允许这一幕发生。
可他的右手才刚撑着地面，伴随一阵尖锐物体划破空气的簌簌声，无数藤蔓状的黑色黏液便自他身下破土而出，他试图翻身回避，但黏液藤蔓已经抓住他脚踝，随后接二连三，更多藤蔓黏液将他牢牢禁锢在地上，手臂和腿上的肌肉甚至被勒出一块块明显凸起，不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藤蔓束缚。
而远处的莉莉雅也同样被黏液藤蔓绑死在树上，雷因努力够着脑袋看向圣者，此时圣者贴在月碑上的手臂正闪烁暗红流光，伴随不祥的红色流光缓慢注入月碑，月碑散发的幽蓝光辉也渐渐转变为暗红。
“圣者！你这个疯子！快停下！”
雷因目眦欲裂，声音也格外沙哑，因为用力过度，他的嘴角不知何时早已流出鲜血，可这并不能阻止圣者继续向月碑注入魔力。
圣者仿佛没听到雷因歇斯底里的呐喊，只是盯着眼前越发暗红的月碑，发出激动的粗重喘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不仅大仇得报，还扭转自己的命运，现在的雷因或许会怀恨在心，可他相信，雷因迟早会理解他，向她道歉，而那时，他做的一切便都有了意义。
没错，自己将改变这个世界。
“先从这群星晶兽开始！”
放声狞笑着，圣者向月碑注入更加狂暴的魔力，像此前将人类俘虏与星晶兽村民变成恶魔那样，发动毁灭君王赐予他的魔法。
他的笑容越发兴奋，仿佛已经看见村民因为变成恶魔而惊恐绝望的模样，直到过去好几秒，远处星晶兽战士与恶魔的战斗依旧没有停歇，他的笑容才微微收拢，转而皱起眉头。
他不信邪地再度对月碑注入更加疯狂的魔力，可不论他发动多少次魔法，甚至于愤怒地、发疯似地捶打月碑，星晶兽战士都没有变成恶魔的迹象，好像他从未对月碑注入过魔力。惊慌开始在他心中蔓延，渐渐地，无数次的尝试没有回应，令他感到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心脏，使他呼吸困难，四肢发软，甚至于耳畔嗡嗡直响，晕眩感令他快呕吐出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为什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变啊，给我变啊！变啊！！！”
说到最后，走投无路的圣者奋力一脚，狠狠踹在月碑上。
然后——
“啪！”
如同踢碎一块玻璃，无数裂纹自圣者踢中的位置朝四周蔓延，接着啪咔一声，高达十几米的月碑就这样被圣者踢出一个脸盆大小的豁口，这下圣者彻底愣在原地，他不明白坚不可摧的月碑为什么会被他一脚踢碎，更不明白从未出过问题的魔法为什么失效。一切来得太突然，从眼见就要大功告成的极度亢奋，一瞬跌落进计划失败的绝望低谷，他的大脑无法接受现实，思维一片空白。月碑上遍布水晶碎末的豁口好像在嘲笑他，一切都是他梦一场。
事实上不止他，连莉莉雅与雷因也都惊愕到睁大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声充满无奈的长长叹息响起。
黑暗中走出来两位堪称绝色的成熟女性，一人全身散发出淡淡银芒，瀑布般的银发与遗世独立的出尘气质，让人联想到圣洁的月之女神；另一人则身穿暴露大片肌肤的黑色礼裙，尽管有着勾魂夺魄般极具诱惑的娇躯与妩媚面孔，可那双樱色眼瞳中释放出的淡漠与威严气质，却让人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意，仿佛这是可以仅靠意念就夺走人性命的死之女神。
“果然和小菲娅猜测的一样。放弃吧，圣者，月碑已经被我们掉包，有我和露希蒂涅在，你掀不起风浪。”
“疯子。”
最先是克蕾雅充满怜悯的叹息，然后是露希蒂涅不屑地冷哼，伴随后者抬手，两道死亡气息凝结的灰色刀刃飞出，一瞬便把束缚雷因与莉莉雅的黏液绳索齐齐切断。
与之一同的，吊桥上的莉提、米露与缇露露三人也跳下来，将周围失去意识的夏佐与希尔一行拖至安全区域。
林间空地上只剩克蕾雅与露希蒂涅与圣者对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