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一)
雪先生仰头看着这如熊一般的男子，没有丝毫的畏惧，对方很不屑地用鼻孔看他，甚至不想用拳，只是一脚踹了过来。
雪先生微微一侧身躲开，膝盖猛地撞在他的大腿内侧，让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而后一拳挥出，就在对方感觉到危险，下意识闭上眼睛的时候，那纤瘦的拳头却在他的鼻尖前停住了。
“在我们的地盘想动手，找死是吧？”就在这剑拔弩张，眼看要彻底打起来，而且那么多人，即使打过一个，也还是很可能是雪先生单方面挨打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带着几分痞气的大吼，“从哪里来，滚哪里去，他妈的！”
高缘下意识地朝着传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一群扛着五花八门玩意儿当武器的小混混们从小巷里昂首走了出来，那脸上简直写满了‘我是坏人’这四个大字。
三方互相看了几眼，而后那些扛着摄影设备的外国人一个个地钻回了停在旁边的几辆轿车里。
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再起冲突，也没有打架斗殴，更没有叫来什么更高级的领导。
甚至都没有什么交流。
一切都很默契。
就像一场默剧。
当然，他们表面上是没有认怂的，依然是一脸狠样，仿佛只是临时有事，赶着离开，不屑和他们一般见识似的。
十几个小混混们也没有真的动手，只是一个个摆出那不屑的表情目送他们离开。
这诡异而又充满了喜剧色彩的场面，让高缘忍不住想笑。
“笑什么。”雪先生平静地看向他，淡淡地问道。
“就感觉，像是个导演非要拍一段搞笑剧情，但因为编剧给的剧本实在太烂，只能弄出这么生硬的一幕……”
旁边的小混混打断了他的话，都很礼貌地朝雪先生打起了招呼：“先生！”
甚至还有人，颇有几分文风素养的朝他微微弯了弯腰。
当然也有颇具江湖侠气的，是拱了拱手。
“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们还在当小混混吗。”雪先生的脸上露出了几许笑容。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经常一块儿聚着聊天，哈哈。”领头的那个男人放下了手中板凳，“我们打算在这边租个场地，因为听说这里的房租便宜。”
“租个场地是用来做些什么？”
“就，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茶室，可以喝喝茶，坐一坐之类，顺便租借一些书啊，影像光碟什么的东西，这个之后再慢慢弄，我们几个以后甚至还想开办个杂志社……”
“那我到时候一定来帮忙。”雪先生认真地点了点头。
“哦？杂志社？那个刊号可不是一般人能随便申请下来的哈！”高缘的眼睛一亮，“我回去和我爸妈商量一下，想给你们投资投资！”
“哦？你这小子看起来很有钱？”
“一般有钱吧。”高缘挺直了腰板，说的话那是看起来谦虚，实际上一点也不谦虚。
“好！那你这个投资人就是我们的大股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所有资金方面就交给我了。”
“我靠……真的假的？那几千块钱可能都不够吧？我们哥几个勉强才能凑齐一部分。”
“几千块钱？”高缘皱起了眉头，“这里的店面我买一间给你们办什么杂志社好了。”
即使是在这个年代，买一间店铺也不便宜，哪怕是这样的烂尾街，恐怕也要个上万元，甚至几万元。
这买下来可不是结束，还得再装修，添置物件……
除此之外，还有每个月的行动经费，就像是发工资一样。
当然，也可以由他们自己来解决。
“兄台贵姓？”
“免贵姓高——我说，你们这一脸小混混的样子，说话却那么文绉绉的，有点不太习惯啊！”
“这还得感谢雪先生，是他改造了我们，让我们有了积极向上的进步思想，改掉了过去那些恶劣的毛病。”
“那么先生，就此别过，我们得进去找房东详谈，然后还得去其他地方看看。”
“今天他妈得跑七八个地方。”旁边的‘小混混’骂骂咧咧地说道，“累死老子了，靠。”
他当然不是不情愿，只不过是在顺口发泄下情绪而已。
“为了他妈省钱，我们都是走路的，实在太远才坐他妈公交车——”
“太远了也不想去了，不然到时候天天走过去那简直要了老子命了！”
虽然语言低俗，但他们的精神却是昂扬的，高缘竟然有些心动，因为他们可以为了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去自由的奋斗和努力。
而他呢……虽然在外人看来更加自由，想做什么做什么，可关于他自己的人生，却没有太多的选择，基本就是按照家里的安排，一直这样走下去。
大的方向是不会变的，也是没法改变的。
毕竟家里可就他一个儿子……
……
(二)
“现实真是比故事还要荒诞。”等到这帮小混混也离开了，高缘才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还真没想到那帮外国人这么没脾气的就走了，还以为起码得打一架呢。”
“你觉得荒诞，只是因为没有缕清楚其中的内在逻辑，他们其实也讲道理，只是讲的是另一种道理，对于他们而言，真正什么道理都不讲的，就是‘小混混’。”
“那最起码得放几句狠话啊，或者好歹冲突一下啊，就这么走了，和录像带倒放似的。”
雪先生笑而不语，只是带着几分调侃地说道：“或许认出来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公子，觉得你的背景惹不起，所以就顺势找个台阶下了。”
“靠，不至于，我看他们好像是国外的一个大电视台的吧，那可是背靠个强大国家的呢！”
“或许他们觉得这个素材正好，比如说，中国人素质很差，小男孩欺负女孩，毫无绅士风度，到处都是当街的打架斗殴，BBC被当街拦住，慌乱之中摄影师等人只能逃离。”
“……真黑啊。”
“一直如此，而且他们到这里来，一开始的目的应该是想拍摄这些房屋，来展现中国各种方面的落后，人的、制度的、建筑的、技术的……”
“啧啧，小雪你怎么懂那么多？真是佩服你这种人啊，我肯定做不到能懂那么多东西。”
“我只是每一种都略有涉猎而已。”雪先生笑了笑，“走吧，去你说的那间书屋。”
“走走走，就这条街的最后面，下次你也可以自己来。”
……
(三)
拉下来一半的卷闸门后头，就是专卖旧书的小店。
这看起来不像是正在营业的样子，雪先生和高缘低着头走了进去，里面也没开灯，有些昏暗。
一个穿着朴素，衣服上甚至还有补丁的老大爷歪歪斜斜地在椅子上坐着，手里的小烟斗时不时磕一下桌子。
店里还燃着一盏老式煤油灯，在温暖的灯光下翻看着一本书。
手头还放了个小碟，里边是炒好的花生米，还撒了不少白砂糖。
时不时就用手捏起一个，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作响。
“你叫什么？”一进门，老板却是问了这么一句话。
而且明显是看向雪先生问的。
“姓雪，名先生。”雪先生没有任何停顿地回答道，似乎根本就不觉得意外。
毕竟来的时候，高缘不就说他脾气古怪了嘛。
“雪先生？这名字可真怪。”他磕了磕烟斗，忍不住笑了一下，看不出是讽刺还是单纯觉得有趣。
“老先生，我来买旧书。”
“想买什么？”
“没想好，只是先看看。”
“那你自己看吧！别把我的书翻乱咯！”老大爷低头继续看起了自己桌上的书，一点都没有要招待的意思，“小伙子，刚才说的话挺硬气，要是没人帮你，你怎么办？一个人，打得过那么多吗？”
“打不过也要打。”
“哈哈，真打了再说吧！”老大爷的语气中好像带着几分欣赏。
高缘凑在雪先生耳边嘀咕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对别人态度这么好。”
“小子，说什么悄悄话呢？”
“啊，没有没有……什么都没说，哈哈……”
……
(四)
旧书屋里乱糟糟的，到处都堆着书。
不过货架和书上却没什么灰尘，显然经常有去打扫。
屋外雨未停，水滴很有节奏地敲打在屋檐上。
虽说书屋狭窄又拥挤，但这尽头却还是摆放了一张破方桌和两把椅子。
桌子底下也摆着书，桌子上面倒是干干净净，只是铺了几张旧报纸当桌垫。
书架好像不是分门别类摆的，所以找起来有些麻烦。
但仔细分辨后就会发现，这些书应该是按照年代摆的。
雪先生就在桌子后方的这个书架上，找到了五六本新青年。
他小心翼翼地翻了翻，发现都是有《狂人日记》的那一期。
这里的书，都是旧时代的东西了，有保存很好的，也有已经破破烂烂的了。
而且不止有书，甚至还有旧报纸。
基本都是民国时期的。
这东西放到现在，可是很难再找见了。
一只白色的土猫正从书架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正在挣扎的老鼠。
它咬着老鼠跳了下来，又窜到柜台那边朝老大爷邀功求赏了。
老大爷顺手给了它一把花生米，它就一只爪子摁着老鼠，低头将花生米一粒粒地吸入了嘴中，像是不要咀嚼似的就吞了下去。
“老先生，这本旧版的鲁迅杂文集怎么卖？”
“五块。”价格却是比想象中的还要便宜，当然，他也很快的解释了一句，“那是八十年代出版的，不值钱，在后面的货架上，还有民国时期出版的鲁迅杂文集。”
“好……”雪先生有些走神地回了一句，因为他又看到货架上摆着的其他书了。
书名很朴素，就叫《赤脚医生手册》，封面是红色的，即使过去几十年，也依旧鲜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