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等待
消毒水的味道在走廊上弥漫。
时不时有其他病人被推进其他的手术室中，又或者有其他的病人被从其他手术室中推出。
来往的人们似乎总是行色匆匆。
雪白的天花板一直延展到走廊的尽头，似乎还将会无限的延伸下去。
明明周围的环境很嘈杂，但李婉言却感觉安静得可怕。
她歪着身子躺倒在莫雪遥的怀里，困意已从意识深处涌出，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或者说，她感觉自己已经沉坠在了梦境里，但却仍旧睁着眼睛。
意识似乎和身体不再同步了。
就像是灵魂与躯壳脱节了一样。
眼皮就像是灌了铅似的重，它终于沉沉地落了下来，而那黑暗的世界也开始旋转，带着她进入了一个深蓝色的通道，在那漫无边际的破碎光影中，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朦胧且模糊起来。
“婉言，婉言，言言，言言？”
有人正在呼喊着她的名字，从一开始的温柔到后面的急促，远处传来火车即将通过的鸣笛声，那声音愈发的尖锐，随后仿佛变成了什么怪物的凄厉惨叫。
“呼唔！”她猛然睁开双眼，就看到一张柔和而亲切的脸，转过头，就看见不远处铺设着铁道的路口，一辆绿皮的火车正‘咣当咣当’地呼啸而过。
有孩子将脑袋伸出窗外，迎着这凉爽的微风，但似乎很快就被乘务员制止了。
“咣咚咣咚咣咚——”火车的最后一节终于开过，车头拖着它长长的尾巴远去了。
天空中的云彩像是被揉碎的棉花，随意地散乱着，那轮番茄色的夕阳正缓缓落下，用那仅余的光芒继续照亮着这座城市。
“言言，醒了呀。”
那温柔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她这才觉得躺着的草坪有些扎人，轻轻挠着自己鼻尖的野花似乎没有芬芳。
“妈妈。”她看清了叫醒自己的人。
“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找你半天了。”母亲微笑着用额头轻轻碰撞着她的脸颊，“玩累了，睡着了吗？”
“嗯。”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心中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到嘴边却都变成了空白。
“回家吗？”
“……”她本能地摇了摇头。
于是母亲就跟着坐在了这草坪的斜坡上，虽然火车已经远去，但似乎还能从地面感受到它的震动。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没有什么人与车。
不远处是一条小河，与城市中的不同，它还没有被污染，所以仍旧清澈而干净。
“今天是妈妈不好，不该骂你的，发生那些事情不是你的错。”
李婉言低垂着脑袋，根本没有听进去。
于是她就轻轻抚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的头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那螺旋状指纹的触感。
头皮有些痒痒的，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妈妈。”
“嗯？”
“我只是想要放松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而抱住了自己的母亲，“我没事。”
“嗯，言言已经是大孩子了，暑假结束就是初中生了，也该有自己独立的意志与思想了。”
“妈妈，今天不工作吗。”
“今天没有工作。”母亲笑着，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拎起自己手中那个用得发白了的牛仔布袋，上面的补丁还是昨天李婉言帮忙补上的。
手法有点拙劣，那块黑色的布和泛白的牛仔布有些格格不入。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还带着几许温热的面包，一边拆开一边将它递了过来。
这是豆沙面包，表面点缀着红豆，表皮微微带着点酥脆，而将它掰开，就会看见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豆沙。
“给，你最喜欢吃的。”
李婉言抬起小脸：“不要……乱花钱。”
“偶尔的奢侈，不是吗？”
她终究难以抗拒这样的诱惑，将面包接了过来，但自己却只撕下一半，又把另一把递了回去：“一起吃。”
“不用，妈妈不饿，刚吃过一个肉松的。”
“唔……妈妈还是那么喜欢吃肉松面包。”
“年轻的时候经常吃，那个时候不觉得有多贵，现在却是很久都没有吃过了呢，也算是回忆一下当年吧……时光一去不复返，感觉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李婉言没有接话，因为她正低着头，细细地品尝着豆沙那细腻中又带着几许粗糙的味道。
傍晚的落日，是这难得美味的配料。
——倘若那如蛋黄般的夕阳也能让人咬上一口的话。
她深深地闭上双眼，四周的声音逐渐变得嘈杂，又逐渐变得寂静。
日月星辰正在围着她变换，仿佛她身处之处成为了宇宙的中心。
不知何处飘来的风让她感觉有些微凉，忍不住抱紧了双臂，将下巴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啪嗒，啪嗒。”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她忍不住再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的夜空。
大雨滂沱。
如墨般的雨点染黑了整个世界。
头顶是一棵苍天大树，但那原本繁茂的枝叶却都已经掉落，铺在它身旁，变成了一条酥脆的落叶地毯。
雨水毫无遮挡地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头顶，她的脸颊……
她握紧了拳，发现手中正攥着一把破旧的伞。
下意识地撑开，伞骨已经戳了出来，伞面被风吹动着，一下又一下地掀起一角。
一个女人正坐在那满是落叶的地上无声地啜泣。
雨水混着泪水在她的脸上流淌。
那是自己的母亲。
“对不起，言言，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真的好没用……”她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活不下去的时候，妈妈就带着你一起去跳楼，好吗？好吗……我死了，你一个人活着一定会更痛苦，我们一起去吧，最起码到了下面还有妈妈陪着你……”
“对不起，让你活在了一个痛苦的世界里……”
李婉言没有回答，只是撑着伞罩着她，然后缓缓蹲了下来。
母亲的脸上露出脆弱的表情，她忽然伸手抱住李婉言，深深地，用力地抱着。
“对不起……但是有时候……真的……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李婉言没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自己母亲的后背，让她啜泣时不那么容易打嗝。
咽下自己的泪水与雨水，生活的痛苦只能放在心底。
没有言语上的安慰，只有身体与心灵上的互相依偎。
最起码还有时间，还有未来，也就意味着还有希望。
向前走吧，在希望的火光熄灭之前；向前走吧，在绝望的黑暗彻底笼罩之前；向前走吧，那是对生活最好的反抗。
李婉言明明睁着眼睛，但眼前的世界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她的耳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这是你外公和外婆的墓，如果妈妈有一天死了，你就把妈葬在这里，落叶归根，我还是想要回到家乡的土地。”
她努力睁着眼睛，却只能看到那无边的黑暗。
眼前的世界稍微亮起一些，却也只能看到那泥灰色的混沌。
有一只手伸出，刺破了那浑浊的混沌，将她从中拽了出来。
母亲的脸上沾着污血。
她平静地看着李婉言。
“言言，过会儿再回家吧。”
“嗯……”就像是被某种力量控制着一样，她脸色平静，大脑却一片空白地转过身，离开了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
有一个声音早告诉她，她现在不该回去，那里不是家，而是一处坟场，一座墓地。
她走下台阶，却感觉自己走上了云端。
环顾四周，那灰黑色的台阶与涂满小广告的墙壁变成了柔软的白云与淡蓝色的天空。
天空中，有一双蓝色的眸子整望着自己，它虽然是那样的巨大，但却一点没让她感到害怕。
它沉静、温和、美丽、纯洁、清澈……
它就这么注视着自己，像是在默默地守护着她。
李婉言走上了那柔软白云的最高处，和那双眸子站在了同一个高度。
一股强大的吸力抽去了她的意识，带着她，落进了那双天蓝色的眼眸深处。
像是坠入深渊，又像是升入高天。
宇宙星辰唾手可及，地球与太阳渺小得如同尘埃。
消毒水的味道忽然在她的世界里弥漫，她感觉仿佛穿过了
那厚重的天花板，身体回到了现实，灵魂回到了躯壳。
耳边传来了急切地脚步声和听不清在说什么的嘈杂人声。
似乎有什么从红色变成了绿色。
似乎有什么哀怨的哭闹响起。
似乎有什么推着自己的身子让她坐起。
有女孩儿的声音显得无比焦急。
她的声音很模糊，听不真切。
有轮子和地面摩擦着，发出粗糙的声响。
“医生，医生！怎、怎么样了？”
混沌的世界里，回答的声音变得模糊，在延迟不知多久后，再次变得清晰。
“抱歉……虽然我们已经极力抢救了，但……还是没能救回来。”
“好吧。”回答医生的声音却显得有些冷漠。
“请准备后事吧。”
“好的。”那声音变得小了下去，但却依旧清晰，依旧冷漠，“这样也好，起码不用为了吊着一口气而花去更多的钱。”
一切的声音远去了。
周围的嘈杂又消失了。
李婉言好像又从天花板上穿了出去。
但这一次，有人却没有让她再陷入沉睡。
她的肩膀被用力摇晃：“婉言，婉言，婉言——！！婉言！醒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