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别离
（一）
2002.3.29；22:19「勇敢牛战士」：明天你能来吗？
2002.3.30；01:02「蔚蓝色的天空」：啊，明天，今天？
2002.3.30；01:03「勇敢牛战士」：嗯。
2002.3.30；01:04「蔚蓝色的天空」：可我白天要上课啊。
2002.3.30；01:30「勇敢牛战士」：好吧。
2002.3.30；01:31「蔚蓝色的天空」：有什么要紧事吗？
……
（二）
“咳，喂？秋老师？那个，你能不能帮我向阿雯请个假？”
“你小子不能自己请吗？什么事啊，今天要请假，你们高三今天得上课吧？”
“我，有点事……”
“感冒了？发烧了？身体不舒服了？还是别的什么？你让你家长直接向雯雯请呗。”
“我，呃……我……”
“不会和女孩子有关吧？”
“啊……”
“好吧，我明天帮你说，就说你小子昨天参加艺术社团的拍摄时不小心摔到了臭水沟里，喝了污水今天拉肚子了，来不了。”
“……好……好吧，也行，就、就这样，谢谢秋老师！”
……
（三）
“阿勇，这么早就出门了？妈才刚下班，要不要给你做早餐？”
“不用了妈，我出去吃！”
“浪费钱，又出去吃，今天这么急着去学校抄作业啊？”
“啊，啊对，赶着抄作业！”
“臭小子，作业给我自己好好写啊，你到高考的时候找谁抄啊！”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
（四）
清晨，深紫色的天空中下起了一场暴雨。
没带伞出门的周勇一下车，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风钻进他的衣领里，却没能让他冷得哆嗦，因为他现在心跳得很快，浑身滚烫得就像是要烧着了一样。
那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被烧开了的水一样，冒出阵阵的白烟。
他穿着这身西式雨空高中校服，在雨中狂奔，脚上那与校服不太般配的运动鞋已经湿透。
清晨的电梯还空无一人，走廊里是无边的死寂。
仿佛整个世界的人类都已灭亡，只剩下他独自徘徊。
周勇站在了天听蝉的房门前，那熟悉的门牌此时却是这般陌生，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吞了好几口唾沫，才终于敲响了房门。
他似乎忘记了，这公寓的房门上其实是有门铃的。
但房门终究是开了。
不是被推开的，而是他无意识地拧着把手推开的。
房门没锁，虚掩着。
朦朦胧胧的，阴沉的光，照进屋子里，一道影子被拖得很长。
朝阳似乎即将破开云层升起，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以盛放它那灿烂的光芒。
客厅里，天听蝉正在往一个大包中装着行李。
窗台上的花瓶不见了，餐桌上的牙签盒收走了。
唯一还在的，就是那只名为麻薯的小仓鼠的笼子，旁边还躺着一个之前被天听蝉修补起来的毛绒熊，她似乎给它起名叫……肉松。
那只无忧无虑的小仓鼠依旧吃着自己的瓜子，对眼前的一切似乎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安。
她抬起头看向他。
他的喉结几次向上蠕动却又缩了回去，但他终究是开了口：“这么突然……要搬家了吗？”
“嗯。”她闷闷地点了点头，将房间里能带走的东西几乎都装进了包里。
客厅的地板上放着好几个同样的包。
甚至让人怀疑她一个人是不是能拎得动。
“去哪儿？”
“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天听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就像是电影被摁下了暂停键。
时间在此时停滞，似乎不再流动。
周勇站在门口，手不安地放在鞋架上，那鞋架里已经没有了鞋，但却还留着一双专给他换的拖鞋。
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就像是刚住进来的时候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
天听蝉终于开了口：“北京。”
她的鼻子似乎有些堵塞，说话中带着点鼻音。
“啊……那么远。”
“嗯，距离这里一千两百公里。”
“啊……好远。”周勇有些发愣，他想起之前天听蝉和他说过的许多事，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又重复了一遍，“好远。”
“嗯，很远。”
“坐火车……要很久吧。”
“二十来个小时。”
“怎么突然要去……？”
“朋友帮我介绍了去那里实习，我早些去，先熟悉环境，到时工作也得心……应手。”
“那，那，这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呢？”周勇的说话速度很忙，仿佛想拖长她还在的时间。
“提前考过了。”天听蝉挤出一个微笑，“我可是优等生。”
“啊……厉害。”周勇努力寻找着话题，沉默在此时对他而言是一种奢侈的浪费，“呢……今天，就出发？”
“嗯。”
“会回来吗？”
“不知道。”
“……我……”
周勇咬着牙，皱着眉头，像是被鱼骨头卡住了喉咙。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有一口浓痰怎么也吐不出去。
天听蝉终于将架子上摆着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在看到一个铁盒的时候，忽然停下了手。
她将铁盒打开，把里面的那个玻璃罐子拿了出来。
有什么暗红色的东西被泡在一种半透明的液体里。
周勇感觉像是进了医院，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周勇。”她的声音忽然高了一些，就像是过去的任何一次喊他一样，“过来。”
“怎么？”周勇穿上了那双拖鞋，双腿就像是灌了铅似的沉。
“看这个。”
“这是……什么？”
“一种人体组织。”
“啊？你从学校实验室偷来的？”
天听蝉歪着脑袋，用那漂亮的大眼睛剐了他一眼：“想什么呢，这是我身上的。”
“啊——我知道了，是阑尾！”
“不是。”
“那是什么？”周勇深吸了一口从天听蝉身上传来的香味，那是一种薰衣草的香气。
就像是置身于花田中一般。
“……睾丸。”
“啥？”
天听蝉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周勇只能看到她张嘴，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啊？”
“嗯。”
“你为什么……”
“因为我在生理上是男性。”天听蝉深吸了一口气，语速忽然加快了许多，“其实我原本是不想告诉你的我想或许就这样离开留给你一个美好的过往也不错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你真相——如果这是设计好的小说剧情，那么我想我应该已经失败了吧，最起码让你失去了那更多的想象。”
“我……我从来不知道，这，这个，是，怎么回事？”
“我。”天听蝉指了指自己，“从小就想做一个女孩子，但显然……不能，最起码我不能变成真正的女性，我学医，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这个，所以即使还没做手术，但我还是决定先……把它们取下来。”
“泰国……”
“不要说那两个字哦，很伤人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听蝉冲他轻轻笑了笑，放下那个玻璃瓶，拿起了窗台上那个仓鼠笼。
名为麻薯的仓鼠正在翻着木屑，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叫你来是希望……你能帮我养它，我，没法带走它。”天听蝉微笑着看向他。
周勇觉得她比平日里任何一次都更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我……”
“如果你觉得麻烦那就算了，我让我另一个朋友帮忙吧。”
“不，我当然愿意……我——”周勇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窗台上的笼子，抱在怀里，却像是抱着人一样，紧紧拥着，“我是说，我一直想和你说，我……喜……，我爱你。”
“即使我其实是男人？”
“不是！那个不是，最起码我觉得不是。”
“是吗。”天听蝉背对着他轻轻抹了抹脸颊，“那，替我……把那个玻璃瓶扔了吧，待会儿下楼的时候。”
“啊？”
“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她回过头，眼圈红红的，却露出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
（五）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火车站前，天听蝉站在墙边的阴影里，微微侧过头看向周勇，“你……就送到这里吧。”
“这些……你拎得动吗？”
“只是一点路。”
“好……”
“里面太吵闹，我们就在外面分别吧。”她好像不愿意转身，但却一直侧着头。
早上的暴雨过后，阴云已经散去，明媚无比的阳光照在周勇的身上，他不觉得暖和，却觉得有些怅然。
“好。”周勇再一次轻轻点了点头。
他将行李都递给了天听蝉。
她拎着这沉重的包袱，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
他在后面就挥着手，似乎永远也不会停。
阳光不变，阴影也未曾变。
阳光中的他看向了墙边阴影中的她：“喂！”
“怎么。”天听蝉有些吃力地拎着包袱，缓缓回过头，时间在此时变得很慢，周围的行人好像都距离很远。
世界像是特意给了他们一个独处的空间。
“我说，仓鼠的寿命也不是很久啊！”
“照顾好它，直到我回来。”天听蝉微微扬起了那细嫩而白皙的脖颈。
“不用介怀啊！！”周勇双手撑着大腿，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大喊，“决定了的路就往前走！前面总会有路的！”
天听蝉抽了一下鼻子：“实在走不动了，我就停下来等你。”
“好……我……”
周勇终于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承诺大声喊出，仿佛想让周围的行人与旅客们共同见证。
但天听蝉却打断了他。
“我走了，再见。”
“等我！！”
“是你等我吧。”她终于半转过身来，扭过头，那泛红的眼眶却弯如月牙，她笑着，如盛开的樱花，她挥着手，终于消失在了时光里。
“好……”这是周勇最后的回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