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零章 周勇的联系
（一）
晚自习结束，回到家中其实已经很迟了。
父母并未回来，自从厂里的人下岗了九成之后，他们两个高级工人就变得愈发忙碌了。
加班和彻夜不归成了常事。
周勇一人坐在电脑前，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未干，被窗外的微风吹过，倒是能感到几分来自夜晚的清凉。
大头电脑显示屏正开着，发出幽幽荧光，开机界面已经卡了好久，在周勇都快把手边放了冰块的凉水喝完时，才终于进入了系统。
“最近越来越卡了，下次买个重装光盘重新装个系统吧……”周勇咕哝着，摇动他那十分先进的光学鼠标，点开了浏览器，然后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一阵摁动，进入了自己常去的那个论坛。
点开天听蝉的个人主页，她最后一次发帖停留在了一年前。
打开留言栏，她最后一次回复消息就离开前的那天。
后面周勇发出去的消息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样，得不到丝毫的回应。
他用力挠了挠头，心中像是有猫在抓似的不安。
终于，他站起身，从抽屉的铁盒里拿出一张纸条和几个一元钢镚，穿着那踢里踏拉作响的人字拖，转身出了门。
……
（二）
小区楼外的街道有些安静，这一条街的灯已经坏了一个星期了，却仍旧不见有人来修。
几盏似乎还通电的路灯则时不时发出呲啦的电火花声。
周勇在外面套的也是人字拖，只是颜色和家里的不同，而且要更加宽大一些。
“啪嗒啪嗒。”人字拖在略显干燥的地面上拍打着，激起了几粒已经变得冰凉的碎石子，不安分地敲打在他的脚踝上。
走过绿色的邮筒，周勇站在蓝色的电话亭前。
电话亭里的灯也坏了，原本可以关上的玻璃门不知被谁给撞得粉碎。
碎玻璃已经被扫走了，但门框上仍旧挂着几块。
白天时看着还好，晚上却是怎么看都显得破败。
若非这里也是市区范围，周勇真以为自己到哪座被废弃的城市了呢。
听说在北方，像这样的城市格外多。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自己的家门钥匙，用拿来验钞的紫光灯照了照纸条，上面黑色的数字仍旧有些模糊不清。
“139……”
他默念了几遍上面的数字，这才试探性地往投币口中投入了一枚硬币。
“咕咚。”硬币看起来是被正常投进去了，座机上亮起了红色的灯光。
他赶忙拿起话筒，将它紧贴着耳朵，然后才摁下了数字。
“嘟……嘟……”
电话里的忙音让人有些心情志心。
每一次响起，时间都仿佛在被无限拉长。
“嘟——哒。”就在周勇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电话被接起了。
他清了清嗓子：“咳咳……天……”
“周勇？”
“啊，你怎么知道。”
“你猜。”电话那头的天听蝉带着笑意说道，语气还算轻松。
“啊，我看你不回我论坛消息，就忍不住给你打了个电话……”
“嗯，最近很忙，没时间摸电脑。”
“嗯，我就快毕业了，不知道能不能考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而后传来了清脆的笑声：“我相信你呢。”
“对，说好要等我的啊。”
“你放学了？”
“早放了，我都在家里洗好澡了，有点无聊，就到公共电话亭给你打个电话……”
“哦——”
“我说，你最近怎么样。”
“很忙，实习要忙的事情很多，还要准备毕业论文和答辩。”
“要回来吗？”
“可能要回去一趟，也可能不回，不着急，我过了暑假才大四呢。”
“对哦，啊，要是你要回来的话，到时候再一起过去吧？”
“好的呀。”
虽然只有声音，但周勇却仿佛已经能想象出她的笑容了。
这让他忍不住傻笑了起来：“嘿嘿……”
“噗，傻笑什么呢。”
“咳，没什么，我也快要高考了，没几天了，一个月都不到了，时间很快啊。”
“是呢，时间是很快的，很快很快，说不定哪天我就先老了。”
“哈？”
“没什么。”
“呃……蝉……哥。”
“傻木头。”天听蝉的声音在微微低沉下去后又变得高亢起来，“我很想你。”
“啊！”周勇抓着话筒，有点语无伦次，“我，我也是……”
公用电话机开始提示一元钱的时间即将结束了，他摸了摸口袋，赶忙一个一个地，将带来的硬币全塞了进去。
“快点来吧，很疲惫呢。”
“这么累的吗。”
“嗯，精神上的。”
“当护士不容易啊。”
“当医生也不容易。”
“有被骂过吗？”
“当然。”
“那怎么办？”
“没关系。”
隔着遥远的距离，周勇似乎仍旧能看见天听蝉那自信而坚定的笑容。
究竟是有着一颗强大的内心，还是努力让自己不显得脆弱呢？
周勇挠了挠头，心中有许多想说、想问的，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电话仿佛被挂断了一样，两头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直到天听蝉轻笑了一声：“喂，听得见吗？”
“听……听得见，咳，啊……我，我们刚修学旅行回来，一个月啊，在那里可真是把我憋坏了，不过成绩确实提高了不少，最后一个月再补上一点，应该能考得上。”
“修学旅行，好玩吗？”
“还……挺有意思的吧？刚开始是去玩，后面就是住在那里，有点类似军训，只不过变成了一天到晚的学习而已，每天十二点多才睡觉，六点就得起床了，我回来的第一天，就直接睡了个大懒觉，睡到中午去了，那时候感觉，可算是解脱了啊。”周勇双手抓着电话筒，“你那，除了累之外呢。”
“都还好。”
“有认识新朋友吗？”
“嗯，有。”
“呃，别人……怎么看你的？”
“只有领导知道。”
“给你保密了？”
“嗯。”
“哦哦，那别人应该看不出来……”
“当然。”
周勇又干咳了两声，努力寻找着话题：“啊……吃了没？”
“还没。”
“这么辛苦啊，吃什么准备？”
“泡面。”
“要吃点有营养的啊。”
“中午吃好点就行。”
“哦……中午吃的什么？”
“土豆炖牛肉……噗，你呢。”
“我？啊……我中午吃的什么来着？”周勇用力挠了挠头，却有点想不起来今天在学校里吃的午餐了，“啊忘了。”
“你也注意身体。”
“当然，我可不会亏待自己啊。”
“……什么方面的不亏待？”天听蝉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促狭。
“……咳咳咳！”周勇愣了两秒，马上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了，“那，你以前那么做过吗？”
“……有。”
周勇的脸颊烫得要命，他不好意思再继续问下去了：“哦对，我志愿已经交上去了，全选的北京的大学，本科考不上我就去上专科。”
“好呢。”
“有空偶尔去网吧上上网，放松放松也好。”
“休息的时候只想睡觉呢。”
“呃……也是，我也是这样，哪里都不想去。”
“下次有机会我会去的。”
“好……呃，给你发了一大堆消息，不用看……都是些废话……”
“我会一条一条看完的哦。”
“嗯……”周勇挠了挠大腿，又挠了挠脸颊，再挠了挠头，最后，他将脸颊贴在了电话亭的玻璃墙上，“我……你……嗯……我，呃我那个，钱不够了，马上就要挂了。”
“好。
“那，再见？”
“嗯。”
“下次联系。”
“好。”
周勇的脸颊在那不算干净的玻璃上蹭着，他此时的姿势有些扭捏：“记得……记得那个……啊……想我！”
“嗯？嗯……你也是哦。”天听蝉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软软的，像是在他耳边轻轻吹着气，“记得想我。”
“我挂了，拜拜！”周勇飞快地挂断了电话，心脏就像是刚跑完一千米似的剧烈跳动。
……
（三）
窗外的月亮格外清晰，当然，如果它再近些，看起来再大些，或许会更美。
等周勇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第二次洗完澡了。
整个人都感觉神清气爽，每一个毛孔都像是在舒张。
他想到了天听蝉的话，犹豫了一下，从冰箱里拿出明天早上要喝的牛奶，将吸管往里面一戳，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了起来。
“得注意身体啊……”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推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被喝空了的牛奶盒就放在旁边的书桌上。
窗边堆着高一的课本，那个旧书包里，塞着一沓高一时做的卷子。
他用脚轻轻踢了踢，又收回来，往床上一滚，把薄被卷在了自己身上。
窗外的星空看起来格外遥远，但当他伸出手去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已经能抓住其中一颗了。
他伸直的手臂缓缓垂下，在那微凉的墙壁上拖了长长的一段距离，才轻轻落在床上。
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响，似乎是父母回来了。
他们虽然尽可能的压低了声音，但脚步却还是有些沉重。
“啪嗒。”
客厅里的灯被打开了，微光从门缝里照了进来。
“儿子睡了吧。”
“好了，你就别打扰他了。”
放在门把上的手，似乎因为这句话而渐渐远去了。
周勇闭上灌铅似的眼皮子，终于陷入了梦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