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找一份工作
时间是2000年1月8日。
庄莲怜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这一行字。
想要落笔,但却不知道该写什么。
最后只是写上了‘今天去找工作’这样的一句话。
推开面包车的车门,街道上的冷风吹得她浑身颤抖。
甚至有些头晕,差点摔倒在地上。
她扶着车门,轻轻喘了几口气,咬紧牙关,费劲地将行李箱抱了出来。
“还会回来吗?”她一边拉上面包车的车门,一边呢喃自语着。
幸好是冬天,几天没洗澡也没有臭味,但身上还是沾了不少灰尘。
她用力摇了摇头,抖落飘在头发上的雪花。
也不知道是不是长期缺少营养的缘故,她的头发总体都偏向灰白,就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的发色。
当然,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和同龄人站在一起对比的话会比较明显而已。
庄莲怜没有拐杖。
不是遗失了,而是被她刻意地丢掉了。
她不想拄着拐杖,当其他人眼里的异类。
假肢虽然无法让她奔跑,但慢慢的走路,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只是这雨天路滑,戴着假肢的她,‘嘎吱嘎吱’地走在雪地里,实在是有些艰难。
几乎每走一小会儿,她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行李箱在积雪上也难以拖动,并且随着拖动的距离越来越长,地盘部分的积雪也会越来越多,同样也得停下来清理才能继续使用。
于是,街道上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少女——
一边咬着牙,一边拖着那粉红色的笨重行李箱往前走。
有路人问她要不要帮助,都被咬牙切齿地拒绝了。
就像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似的。
“呃唔——!”庄莲怜拉着行李箱停在了一家西点店前,在橱窗上,贴着一张招聘广告。
好像是招蛋糕师,要求是女性,并且形象佳。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咬牙,捂着右腿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楼梯,推开了店门。
“欢迎光临,需要点什么吗?”
“呼……呼……”她朝自己那被冻得紫青的手掌上呼着热气,刚才咬牙切齿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换了一张脸似的神奇,“那、那个……请、请问……这里……这里是……招工吗?”
“诶?招工?啊,那张广告纸啊,忘记撕下来了,抱歉抱歉,现在已经不招工了。”
“……”庄莲怜丧气地低下头,用力撞开玻璃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店门,拖着行李箱继续紧咬着牙齿往前走。
工作,找一份工作。
她在心中告诉着自己。
但一开始的坚持和热情,却逐渐被现实的冰冷所浇灭。
杭州毕竟是一个省会城市,大部分的店都不太敢收一个不认识且未成年的小女孩儿。
有些店倒是十六岁就可以,但却要求出示身份证或户口本。
这些她都没有。
她就只能在人们歉意的目光中,一次又一次的离开。
是的,没有一个人刁难她,但她却感觉快要发疯了。
她开始对那些怜悯的目光感到痛恨,想要撕烂那些‘虚伪’的嘴脸。
「如果那么可怜我的话,那就给我一份工作啊,说什么虚伪的话,又何必拿点食物施舍给我?」
想要靠自己活下去,原来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又一次被人拒绝,她拿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摇摇晃晃地走着。
虽然走过的地方不多,但体力却已经快要用尽了。
她感到彷徨、茫然和委屈。
她轻轻咬着嘴唇,小口地喘着气,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眼角也有些酸涩。
她用力眨着眼睛,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而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被口水呛到了喉咙,继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有时候,绝望就是这么到来的。
绝望时,人就会走向极端。
走向极端时,哪怕是别人的善意,也会被视作恶意,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想要伤害自己一样。
“噗通!”她脚下一滑,虽然紧握着行李箱,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摔了一跤,行李箱顺着斜坡滑了下去。
这是肿瘤医院门口,她从别的地方走到这里,正打算往下走。
但雪天路滑,再加上又是下坡,别说是她了,就算是四肢健全的人,也会一不小心摔一大跤。
“呜、呜呜……!”庄莲怜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但就像是吃得太多撑住了一样,不断地打着嗝,让她连哭都没法畅快。
滑落的行李箱上沾满了积雪,最后撞在了一只傻乎乎站在路边的小哈士奇上。
“啪——砰!”哈士奇被撞得直接扑倒在了箱子上,但也因此增加了摩擦力,让行李箱换换地停了下来。
一只狸花猫从一旁的小店里追了出来,三两下的窜到了哈士奇的身旁,伸出爪子正要拍它两下,就看到了它身前的行李箱。
于是,一猫一狗就这样好奇地蹲在这里盯着这只粉色的行李箱看,好像是在等着失主来将它领走一样。
“嘀嘀嘀——!!!!”身后,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
“干什么的!大白天躺在马路上,找死啊!”汽车司机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脑袋,不满地大吼道。
有那么一瞬间,庄莲怜甚至想就这么被汽车压死好了。
然而汽车司机当然不敢真的把人压死,所以他提前绕开了她。
庄莲怜只听到一声汽车的呼啸从耳边掠过。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那天请她吃饭的陈程,想起了那天对她施以善意的莫雪遥她们。
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也太极端了?
最后再试一次吧。
她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经常有汽车开过而变得肮脏的积雪已然将她的后背浸湿了。
冰冷直至骨髓。
她哆嗦着,捂着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行李箱旁边。
如果还是不成功,那就自杀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的身体里重新涌出力量,或者说,最后的力量。
一旁的水果店里,一对夫妻正在一边干活一边聊着。
“阿利,小遥和婉言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急什么,昨天老师不是说了吗,是社团活动,有老师在,你怕啥啊。”
“那可不好说,说不定老师自己就不是个好人呢?”
“想哪去了,别老把人揣测得那么坏好不好。”
庄莲怜驱赶走了蹲在自己行李箱旁边的一只猫和一只狗,扶起了行李箱,看了一眼身旁的水果店——貌似没有贴招聘启事。
于是她便收回视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阿利,你看那孩子……?”
“可能刚放学吧,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看来是摔惨了。”
“她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营养,头发都发白了。”
“可能天生容易长白头发吧。”父亲低头翻捡着几个品相不好但没坏的水果放进一旁的水果篮里,“要不你去问问她怎么了?”
“行,我去问问吧。”
没错,这里正是莫雪遥家的水果店门口。
说这话的就是她的母亲杨晓玉。
杨晓玉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出了雪地,走到了庄莲怜的身旁。
“小姑娘,你没事吧?”
庄莲怜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并未回答。
杨晓玉这才看到,她的双瞳竟然没有丝毫的神韵,完全是涣散且没有焦距的。
“没事吧?你家在哪里?”杨晓玉再一次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就在下方杂货店里的金阿姨走了出来,招呼着到处乱跑的二哈回到她身边。
“不知道,刚才看她摔了一跤,现在问她也不说话。”杨晓玉摇了摇头。
庄莲怜皱起了眉头,轻轻咬着嘴唇。
她不需要别人的施舍,更不需要‘虚伪’的关心。
虚伪……
她忽然一愣。
真的是虚伪吗?
或许,人家是真的关心呢?
但毕竟每一个人的能力都有限,所以,看起来虚伪的举动其实只是在人们能做到的范畴内对她施以的最大善意呢?
“孩子。”金阿姨慈祥地笑着,走到了她面前,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怎么啦?摔着哪里啦?疼吗?”
庄莲怜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眼前人的模样,似乎和记忆中的某位老人重合了。
她的鼻子一酸,慌忙低下了头来。
“是要回家吗?你家在哪里?要不要送你回去?”
庄莲怜低着头,并不作答。
杨晓玉才看出了些许的端倪,而金阿姨却明白了。
毕竟她这么大的年纪,眼睫毛都快空了,这世道上,什么样的人情世故她没见过?
“孩子,你的右腿……怎么了?”
“没事……”庄莲怜小声地回答道。
“你的爸妈呢?要不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而且也有点发烧。”
庄莲怜紧紧咬着嘴唇,低垂着脑袋。
金阿姨和蔼地笑着,抱着二哈缓缓地蹲下身来,抬起头看向庄莲怜的小脸:“我想……你应该需要一份工作,是吗?”
庄莲怜的表情变得有些错愕。
“正好,我需要一个帮工,偶尔帮我看看店,而且包吃包住,一个月的工资……五百。”
一旁的杨晓玉听到这么高的工资,有些惊讶。
在这个年代,包吃包住的工作,一般工资都是只有三百左右的。
对比起来,金阿姨显然是很大方了。
“我……有地方住。”庄莲怜倔强地说道。
“好~住在这里,或者住在别的地方都可以,怎么样,有兴趣吗?来我这里工作?”金奶奶笑着问道。
庄莲怜缓缓地看向她那两颗混浊但却诚挚的眼珠,忍着哽咽点了点头。
“好~那就先进来吧,你衣服都湿了,该换一件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