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七章 批判
水果店的夜晚。
此时已经关门了。
天上的星星还算灿烂，虽说不能如乡下般看到漫天的星河，但也可以看到不少明亮的星辰。
“啊——我想上厕所！哪里有卫生间来着？”水果店里，传出了沈可琳的大喊声。
随后，卷闸门被拉开了。
穿着单薄睡衣的莫雪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无奈地指了指马路的左侧：“往那边走有一个公共厕所，大概一千米左右，不过那里很脏，小心别掉粪坑里了。”
“噫，没有干净点的地方吗？”
“本来白天的时候可以去旁边的厂房里或者去金奶奶家，但现在也太迟了，你就凑合一下吧。”
“好吧好吧，别关门啊，等我回来！”沈可琳拿了一包餐巾纸就走了出去，月光挥洒在她的身上，让她的皮肤看起来有一种偏向青色诡异感。
“知道了……你快点吧。”莫雪遥揉了揉眼睛，找了张板凳在侧边小卷闸门的里头坐了下来。
沈可琳今天非要在这里留宿，然而水果店小房间的钢丝床最多只能睡下两个人，要睡三个人的话，虽说也不是不可能，但那难度大概就和耍杂技差不多……
莫雪遥的母亲并未反对，反而相当欢迎，最后就用一些里面填充了废纸板、废报纸或者衣服的纸箱在边上拼了一个‘小床’出来，上面垫了一块木板，大概是和钢丝床差不多高的，有了这个拓展空间，总算是能够勉勉强强地睡下三人了。
话说要不是沈可琳，莫雪遥恐怕都想不起来自己幼儿园的时候竟然有那么多糗事。
深夜十二点，这条街上的所有店面都已经关门了，一眼望去，就只有对面那条街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在孤独的营业着。
斜坡上有几团废旧的报纸随风飘着，自行滚入了垃圾桶里。
便利店中散发出嫩黄色的光芒，和外面路灯昏黄的光交相辉映。
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有穿着工服的人推门走出来，在无人的门口扭动身子，然后又重新回到店里去。
那是那家店的店员，只有在晚上九点之后才能见到他，他就是专门上夜班的那一个。
远处传来了‘滴嘟滴嘟’的声响，而后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疾驰而过，驶入了肿瘤医院里。
被送到这里的，基本都是肿瘤导致的突发病症。
也不是天天都有，只是偶尔几个夜晚会响起这样急促的声音而已。
大多数时候，这条街道的夜晚都是很安静的。
漆黑的夜幕浸透了这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稍许的灯光根本无法驱散那无边的黑暗。
如果有人能把这一幕画下来，那一定是一幅很有意境的画作。
“好困……”莫雪遥又打了个哈欠，借着月光和灯光看了一眼挂在店里的时钟——时针已经走过了十二点的位置，更接近一点一些。
有一个拿着塑料瓶装的二锅头摇摇晃晃走着的老人，在水果店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浑身上下都弥漫着酒气，即使相隔几米，也让莫雪遥直皱眉头。
漆黑的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到他身上背着一个像是麻袋一样的包裹，一个没了琴弓的二胡挂在他身上，像是一块破烂的木头。
“哈……哈哈……”拉二胡的老人坐在台阶上大笑了几声，整个人都倚靠在了卷闸门上，因为晃动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他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明月，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二锅头——虽然有一半都从嘴角流了出去。
“啊……还没关门吗？”老人忽然转过头来，冲莫雪遥问道。
“哦……问我？已经关门了。”
“是呵，已经很迟了，确实得关门了哈。”老人大笑着，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样软倒在卷闸门旁。
莫雪遥有点担心他直接吐在水果店门口，但又怕直说太伤人心，便只能先开了个话题问道：“您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觉得……觉得惆怅……惆怅而已……哈……”老人说‘惆怅’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格外的沙哑。
“为什么？”
“说来话长……哈……”老人又灌了一大口酒，“小……姑娘哈，你知道，资本家吗？”
“资本家，当然知道。”虽说不喜欢政治，但好歹也是能考个优秀成绩的，死记硬背也肯定知道不少东西，更别说这种基本的词语了。
“你觉得……呃嗝……”老人吞了口唾沫，打了个酒嗝，“资本家……如何？”
“如何……？什么如何？”莫雪遥不解。
“好还是坏。”
“一切事物都有两面性吧……”
“那……你觉得，你觉得啊……哪个……方面更多？”
“好的更多一点吧，毕竟提供了很多工作机会，也让社会进步，人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方便……”
“哈，哈哈！”老人仰天大笑了几声，“我可、我可不那么，认为！”
“唔……”莫雪遥没有反驳，毕竟她的知识大多来自于课本，对于社会真正的模样，并没有太多的认知。
“资本家……家……的身上，永远、永远啊！”老人将背着的包裹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永远都流淌着腐烂的血！那些血，就是他们的……钱！你读、读过……马哲吗！或者……资本，论吗！”
“没有……”事实上，莫雪遥连毛选都没怎么看过。
“哈……我和你说……”老人看着天上的星辰足足停顿了半分钟，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回想，“资本家，永远都在剥削下层，然后……将大部分的，甚至90%的财富集中在自己的手里！他们是冷酷无情的剥削机器，在不将普通人的最后一份价值榨干之前，根本就不会罢休！”
“可这个世界也不是资本家控制着的吧，如果真按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都没有自由了？”
“我们本来，本来就没有自由……世界大部分……哈哈……都是被资本控制着的，也就是……少数那么几个国家……可是……呃啊……资本啊……资本家总会诞生的……一旦有资本家……出现，那么一切，就一定会走向……资本家既定的灭亡。”
“可是没有什么东西是长久的吧。”莫雪遥撇了撇嘴，作为开水果店老板的女儿，她觉得自己有点被讽刺了。
“哈、哈哈……你以为你算资本家？我没、没有说你啊……哈哈……大多商人，远远不算……资本家！”
一个喝醉了的老人，大谈那些站在云端的人物，完全没有说服力。
所以莫雪遥也没有怎么回答，只是托着腮帮思衬着，沈可琳怎么还没有回来。
“成功，便是对的吗？”老人忽然问道，不过，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资本家，都是吸血鬼！都是蛀虫！利用、利用完所有剩余价值之后，只会留下一地的烂摊子，然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去下一个地方，一直到自己灭亡，或者被别人灭亡！”
老人的语速变得急促，说得莫雪遥一愣一愣的，还有些词语说得太快，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听清。
“至于未来，未来……那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东西吗？不……其实很多资本家不会考虑未来，他们希望财富来得越快越好，然后为自己积累得更多、更多！”老人愤愤地一拳砸在地上，“可是他们要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呃……所以您怎么了？”莫雪遥有些无言，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音乐是艺术吗？”老人却反问道。
“当然啊。”
“可那些资本家，却要将音乐变成商品……将一坨长了蛆虫的排泄物，包装好，然后贩售……”
“……不懂。”
“哈哈，算了……小姑娘，以后，你会懂的。”老人大笑着，忽然捂住了嘴，将二锅头丢到了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来，然后‘哇’地一声往里面吐了起来。
莫雪遥赶紧把目光挪开，生怕自己看得也想吐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站起身来，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对方，还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凉开水放在了他的身旁。
“谢谢你。”
“既然你这么讨厌资本家，那你有改变他的办法吗？”
“有啊，当然有！”老人慷慨激昂地说道，“这些都写在了马哲里——但是那样的社会建设，终究还是失败了，苏联倒台了，我们的国家也要改变政策，那样的社会，恐怕没法到来的。”
“所以，你感到绝望？”莫雪遥大概有点明白了。
“是呵，只能被剥削的命运，还不绝望吗？资本家，永远也杀不完，总有无数人顶替，然后重新站在那个位置，再继续……继续向下剥削。”
“只不过是没了工作而已，不至于那么绝望吧……”莫雪遥有些无言。
“呵，小姑娘，你当然不懂，你现在不会懂的，等你长大，长大！或许，就会懂了……”老人咕噜咕噜地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将那个已经喝完了的二锅头一脚踹向马路对面，而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人……所做的事终究只能是批判而已……可是批判又有什么用呢？但是没人批判的话，岂不是人人都认为这就是对的了？所以还是得批判，还是得说，还是得让人知道他们的丑恶……”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没过多久，沈可琳才回到水果店门口。
而莫雪遥则已经将刚才老人说的那些‘废话’抛之脑后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