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人生回放（上）
犹记那一年也是秋天。
只不过那年的秋天格外的冷。
落叶早早地落尽，路旁的行道树都光秃秃的，有一只野猫受了伤，正蹲在衰败的杂草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一个穿着单薄衣物的小女孩儿远远地看着它，想要接近但却又不敢。
野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想法，在犹豫了片刻后，转身逃走了。
它会找一个更安全和隐蔽的地方，自我恢复——而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呼……”女孩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呼出了一口气，虽然还没有冷到呼吸都能吐出白气的时候，但她却感觉吸进嘴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冰碴。
这是小学两年级的李婉言。
父亲和母亲在家里吵架，那个酗酒而无能的男人，动手打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也就是李婉言的母亲，带着满身的伤痕逃出了那个家。
而那个粗暴的男人、所谓的父亲，也得意地拿着家中仅剩的存款离开了。
“老子说了，老子能赢回来！这个贱女人懂什么？！”
他撂下了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空气听的，还是说给李婉言听的。
总之，他离开时走路是外八的，像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一夜。
家中没有一人，出租屋里没有缴纳电费和水费，水电都被停了。
那狭小的窗户根本无法让多少光亮照进屋内。
所以她只能到公园里的长椅上写作业。
写完后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是感到饥肠辘辘。
回家吗？
那个地方真的还能称之为家吗？
或者说……没有母亲在的地方，真的算家吗？
秋天的冷风吹起了放在书包旁的试卷。
「100」这个鲜红的数字尤为显眼。
可惜这份喜悦却无人可以分享。
深秋的冷风吹得她汗毛倒竖。
身上的校服还是一年级时买的，此时已经很不合身了，勉强穿在身上，也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一样。
裤腿已然盖不住脚踝，变成了一条七分裤。
里面穿着虽然干净但却破旧的背心，即使拉上了拉链，校服也还是有些漏风。
民工子弟学校的校服是免费的，但相比其他学校的校服，却也更加单薄。
“啊啾！”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思衬着自己是不是该回家了。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吃了。
好在中午有学校的午餐，虽然饥饿，但倒也不是无法忍受。
一只从松树上窜过的松鼠掉了一颗橡子下来，砸在了她的小脑袋上。
李婉言捧起这颗小小的橡子，忽然羡慕起它来。
如果她也像松鼠一样，可以靠吃这些东西为生，那该有多好呢？
最终，她还是决定回家了。
但一推开房门，就闻到了那股浓郁的酒气。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躺在地上，斜睨了她一眼：“呵，回来了？怎么不交水电费！？”
“……”这是一段长久的沉默，直到那个男人都不耐烦地站起来时，她才开口道，“爸……水电费被你拿走了……”
“你还敢怪我？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你都几岁了？不能去赚钱？！我养你有什么用！？”
“我这个年龄是赚不到钱的。”李婉言冷静地回答道。
“啪！”回应她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是她的脑袋猛地向旁边偏了一下，而且她的整个身子都失去平衡地往旁边一斜，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委屈的泪水从她那幼小的脸上滑落。
“让你赚钱你还顶嘴，我告诉你，搁以前，你这年纪就可以出去打工了！赚不到钱、赚不到钱老子就把你卖了！！”
李婉言只是哭，根本说不上半句话。
“哭哭哭，你们娘们就他妈知道哭，不知道多干活多赚钱吗？啊？”男人揪起李婉言的衣领，让她站了起来，“再哭老子打死你！”
校服上脆弱的拉链头掉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只能强忍着泪水，看着眼前这个粗壮的男人。
再仔细看，其实他并不粗壮，脸是发肿的，身上也没有结实的肌肉，看着壮实，其实就是虚胖。
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揍她这么一个小女孩儿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对不起……爸爸，我错了……”
“滚，他妈的，没赚到付水电费的钱别他妈回来！”男人像是被莫名的权威感满足了一样，将李婉言丢出了门外，而后那个应该算是家的房门应声关上了。
她再一次回到了公园里。
但此时的天色已经很暗了。
路灯已然亮起，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带着孙子、孙女走进公园里闲逛。
不过这终究只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人们都忙着工作，在那个年代，这里还算是偏僻的城郊，所以街道上也没有太多的行人。
卖炸串的老板正用扇子给煤炉扇风，油炸臭豆腐的香味飘出了很远。
李婉言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液，目光不自觉地朝那边望去。
这一发呆就是很久。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天空中就只剩下一轮清冷的月了。
其余的星辰被蒙蒙的云层挡住，看不真切。
她蜷缩着身子，只觉得夜晚的风更加刺骨。
今夜不知去向何方？
今后又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这样想着。
又想到了明天的新闻。
某某公园一女孩冻死在长椅上。
在此时，她并没有太多伤感的情绪，比平日里更加冷静和理智。
年幼的她并不清楚死亡的界限。
也因此而对死也没有太多的恐惧感。
甚至在此时，还苦中作乐地幻想着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有人的脚步声慢慢近了，然后停在了她的身旁。
从对方的身上传来了令人感到炙热的温暖。
李婉言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是那个摆摊卖炸串的男人，嘴角上有一些胡须的青碴，看起来应该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
“小姑娘。”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啊？”
“……”李婉言抱着膝盖，警惕地看着他，并未回答。
“晚饭吃了没？给，这是我刚炸好的，吃点吧。”他说着，提起了手中的袋子，见她没接，就干脆直接放在了长椅上，“趁热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而后，袋子旁边就又多了一瓶矿泉水，里面清澈的液体在摇晃，透过它，可以看到那有些扭曲的沥青马路。
橙黄色的路灯似乎也随之变得温暖了起来。
袋子里面装着油墩、炸香肠、炸年糕、炸臭豆腐、炸里脊……
种类繁复，每一种各一串，足够她饱餐一顿了。
她犹豫良久，还是抓住了袋子。
有热气从袋子里涌出，让她冰冷的小手有些回暖。
她盯着那个卖炸串的小摊发了一会儿呆，发现对方正朝着自己微笑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轻轻拿起一串炸香肠，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发呆的时间太久，香肠已经有些冷了。
就在她慢慢吃着的时候，熟悉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又到了她的近前。
“言言，怎么坐在这里？这是你爸给你买的吗？”温和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惊喜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眼圈还有些发红的母亲。
“妈妈。”
“嗯，你爸呢？”
“这是……那个好心的叔叔送我的。”李婉言将剩下的递给了母亲，“妈妈，你吃吧。”
“没事，言言吃就好。”
“我吃不下那么多。”
“嗯，言言真乖，有没有和叔叔说谢谢？”
“……没有。”
“下次要说谢谢哦。”母亲笑着走到了小摊前，道了谢，又说要付钱，但对方坚决不收钱，最后她只能是收下了别人的这份善意。
“怎么不回家呢？”
“爸爸不让我回……”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嘴巴一扁，还有些委屈。
“他说什么了。”
“让我去赚钱。”
李婉言的话刚说完，母亲的脸上就是克制不住的愠怒，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然后缓缓平静下来，眉头却依旧紧锁着。
“走吧，我们回家。”
“妈妈，你会被爸爸打的。”
“……没关系，走吧。”母亲笑了笑，拍了拍李婉言的后脑勺。
李婉言只觉得她的手掌有些粗糙，不是因为老茧，而是因为那些已经结痂了的伤口。
那天晚上，李婉言是躲在柜子里睡的。
她只听到母亲的惨叫、尖叫、嚎叫。
以及那个男人的大笑和怒吼……
之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这样的事情却也依旧时有发生。
不好的回忆似乎已经变得模糊。
原本难忍的日子，在时光的手下，就又蒙上了一层美好的色彩。
冰冷传遍了全身。
李婉言却无法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她再一次陷入了过去之中。
耳边似乎传来了谁的大喊。
只是却已经听不真切了。
“妈妈，我不用吃肉。”
“妈妈，这次考了一百分。”
“妈妈，爸爸还会回来吗？”
“妈妈，生日快乐。”
“妈妈，我不用过生日的。”
“妈妈，鸡蛋给你吃吧。”
“妈，初中的同学都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妈，这次我又是班长哦。”
“妈，实在不行就离婚吧。”
“妈……我好冷。”
而后，光明和黑暗开始交替。
冰冷和炎热开始反复。
李婉言的脑海里传出刺耳的声响。
又忽然感觉听不到世间的任何声音了。
触感似乎在离她远去。
紧接着感觉到了剧烈的下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