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一天后，只剩下姐姐能够依偎（上）
姐姐说，那天下着大雨，天色很暗，街道上的车灯很朦胧。
不过墨竹莜却分明记得，那是一个大晴天。
——不是所有悲剧都发生在阴雨天里的。
那是1996年的秋天。
准确的说应该是那一年的十月三号。
路上的汽车很少，多是一些看起来短短胖胖的中巴车在路上行驶着。
整整七天的国庆长假才刚过去一半，墨竹莜一家却已经结束了两天的旅行，踏上了回家的路。
对于做生意的家庭来说，能得空出去旅游两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饶是如此，在这几天里，父亲也依旧不断地接到有关生意的电话。
“莜莜，你想姐姐了没呀？”黑色的小红旗轿车里，母亲扭过头来，两眼弯弯地笑着，还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想啦，等下回去的时候给姐姐带点好吃的吧？”
“那肯定，这次我们不也买了不少特产嘛。”
“要买姐姐喜欢吃的……比如蛋糕什么的！”墨竹莜的双手撑着座椅向后靠去，双腿没个空地踢着副驾驶的椅背，“嗯，要草莓蛋糕哦！”
“明明就是莜莜你自己想吃吧？”母亲被她逗乐了，“好好好，待会儿会买的。”
“嗯嗯！这次我给姐姐买了礼物呢！”
“你买了？什么时候买的？”
“我用攒着的零花钱买的啦，呀呼呼，保密，不告诉你~”
“还这么神秘兮兮的呢。”母亲摇了摇头，“睡一觉吧，路还远着呢。”
“嗯……”
灿烂而明媚的阳光斜洒在墨竹莜的脸上，她那长长的睫毛缓缓闭上，随着车子的震动而跟着一颤一颤的。
这是一个温暖的午后，后面的车窗被摇下来了一半，清爽的风拂过她的脸庞，带着秋天独有的飒爽和瓜果的飘香。
小红旗7220的车前盖上，有一个特别的车标——看起来像是一个红色的鲨鱼鳍，配着这轿车的黑色车身，也显出几分独有的气质来。
其实一辆私家车，在这以大巴和中巴车为主的车流里，已经显得十分突出了。
但旁边开过一辆夏利车的车主，却依然朝这里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到家……大概几点了……？”坐在车上，随着道路颠簸而摇摇晃晃的墨竹莜，半梦半醒地问道。
“三点左右吧。”
“嗯……”
墨竹莜的脑袋像是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到旁边的空位上半躺了下来。
十月份的三点钟，阳光依旧。
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姐姐，而且还能给她一个惊喜，所以墨竹莜的心中满怀着期待，也觉得今天的天气真是格外的好。
“姐姐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呢……”
“这说明姐姐可比你顾家多啦。”
“嘁——姐姐只是不喜欢到处玩而已吧，待在家里的还得打扫卫生，不觉得麻烦嘛？咦，难道是姐姐和其他人约好出去玩了？可恶，都不带我……”
“噗，说不定哦，你吃醋啦？”
“才没有呢！”墨竹莜鼓着腮帮子矢口否认。
在半梦半醒的迷糊中，车子总算是到了地儿。
“莜莜，莜莜，下车咯？”
“怎么没开到楼下去……”墨竹莜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推开了车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因为你爸还要出去一趟，就不开进去了，免得调头麻烦。”
“哦……”
等墨竹莜摇摇晃晃地走到人行道的树下打哈欠的时候，母亲也已经走到了后备箱前。
只听‘咔哒’一声，后备箱就被打开了，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或者土特产，母亲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挑挑拣拣地想把重要的东西先拿出来。
“莜莜——还不快来帮忙呀？”母亲的声音从后备箱里传出来，显得有些闷闷的。
墨竹莜正处于刚睡醒后完全不想动的状态，站在大树旁又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口水和眼泪都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几滴。
还没等她好好睁开眼睛，耳边就听到了刹车皮尖锐刺耳的‘吱呀’声。
而后，缓缓睁开的双眼里，就看到了一辆像是小山那么高的大型油罐车直愣愣地撞了上来。
站在后备箱前的母亲当场被撞得血肉模糊，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再一次睁开的时候，就看见油罐车撞在了远处人行道的一棵大树上，自己父亲开着的那辆小红旗轿车，同样在大树前，只不过——是被油罐车压扁在了下面。
鲜血将整辆被压扁的车都染红了。
每次看到电视剧里出现那种俗套的车祸剧情，墨竹莜都会忍不住为编剧那低下的想象力笑出声来。
但此时此刻的她，却完全笑不出来。
要说悲伤的感觉？
似乎也没有。
因为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充斥在脑海里的，只是一片空白般的茫然而已。
“莜莜，快跑！”姐姐的声音不知为何从身后响起——或许她是接到了母亲打给家里座机的电话后过来帮忙的吧。
只不过现在，根本不用帮忙拿什么东西了……
洒在身上的阳光滚烫无比，像是要将她燃烧起来一样。
她的手腕被姐姐紧紧抓着，不知道要跑向何方。
双腿似乎有点发软，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努力跟着姐姐跑了很远。
潜意识似乎在告诉她，这是她仅剩的，唯一的依靠了。
“轰——！”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推过来一阵热浪，无形的力量将姐妹俩都撞倒在了地上，衣裙都被粗糙的水泥地给蹭破了好大一块。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就看见一个火球缓缓升起……
“呼，莜莜，没事吧莜莜？”姐姐顾不得自己的狼狈，赶忙将妹妹扶了起来，一边擦着她的小脸一边问道，“怎么样？被吓着了？”
墨竹莜茫然地点了点头，又茫然地摇了摇头。
“爸妈呢？他们的车停在哪里？”
回应墨筱笑的，是长长的沉默。
而后，墨竹莜的瞳孔猛地一缩，紧接着又一下子放大了：“……在……油罐车……底……下……”
这下，就连墨筱笑都说不出话来了。
“真的？”她忍不住确认道。
“……车子……压扁了……”
“那爸妈……”墨筱笑的理智告诉她，被压扁在车里，再加上刚才那剧烈的爆炸，父母是绝无希望生还的。
但她还是将心中的恐惧、迷茫……那些诸多的，繁杂的情绪压下。
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轻轻地拍了拍墨竹莜的肩膀：“莜莜，没事，姐姐在，姐姐还在。”
“嗯……姐姐还在……”墨竹莜瞳孔有些涣散地点了点头，突然笑出了声，她用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看向姐姐，“我是不是在做梦呀，噗，这也太夸张了吧？”
“……嗯……不是梦。”
“哦……不是梦啊……”
大的爆炸之后，又是一连串小的爆炸，直到消防队赶到，这一切才消停下来。
剧烈的烟尘笼罩了这里，等天空恢复清明的时候，周围已经拉起了一圈防护栏。
妹妹下意识地抓紧了姐姐的手，跟着她一块儿走向前去。
“小姑娘，前面出事故了，暂时不能进去哦。”全副武装的消防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笑着对她俩说道。
“……死，者，是，我，们，父，母。”墨筱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但终归是冷静地说完了这句话。
一旁的墨竹莜吞了口唾沫，脸上看不到悲伤，或许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暂时只能让她感到荒诞无稽吧。
“这……”
“你们是目击者吗？”
“是……的。”
“老杨！这里两个是目击证人，而且是死者家属！”消防员立马朝那边的警车大喊了起来。
“什么？”
一个戴着警帽的男人立马冲了过来，但看到两个最多才刚上初中的小女孩儿后，想问的话却一下子无从问起了。
“这是场……意外。”他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墨竹莜终于回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只觉得心里好像有点不安，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你们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姐姐轻轻地摇了摇头：“当时是我妹妹在……她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撞过来……嗯，是一辆油罐车。”墨竹莜回忆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她没有看清，还是脑海自动处理了那一段血腥的画面，总之在记忆里，只记得一片红色和突然发生的一切，以及那最后将小轿车压扁了的油罐车，“撞了上来，然后，压扁了车子，我爸妈都在里面……”
“都在里面？”
“妈妈……应该在后备箱前。”
“好……”警官拉了拉帽檐，顿了顿，“你们有认识的其他亲戚吗？”
“有。”墨筱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知道号码吗？”
“家里有妈妈留的号码簿。”
“方便通知一下你们关系亲近的大人过来吗？”
“关系亲近的？”墨竹莜疑惑地歪起了脑袋。
而墨筱笑则用力点了点头：“嗯，我现在就去拿电话薄。”
“好的，呃……”他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那一天，几乎都是姐姐在忙碌，妹妹一直跟在她身后，偶尔补充一两句。
直到有越来越多的大人来了，这件事才不再需要由她们来处理。
很多大人到了她们的家里，夜晚中，俩姐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争吵。
他们时不时扭过头来看她俩一眼，那赤裸裸的目光，就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
一群正在争吵的野兽，仿佛商量着该如何瓜分两只小绵羊的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