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一天后，只剩下姐姐能够依偎（下）
秋日的天空太过清澈，阳光不着灰尘地落了下来。
没有尘，阳光有些刺眼，却那样纯净地把温暖淋了个满身。
“莜莜还在睡着呢？”长途开车的父亲拿起一旁的保温杯，略显疲惫地喝了一口，把那粘在嘴角的茶叶拨弄到了窗外。
“嗯，不急着叫醒她。”母亲轻轻地点了点头，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而在那宽敞的家中，客厅里的电话座机响了好一会儿，才被一只湿哒哒的小手接起。
“喂？妈？”
“笑笑呀，这几天在家寂寞了吧？”
“还好呐。”
“你下来帮忙拿下东西吧？车子就停在小区外的马路旁边。”
“哦哦，妈，你等等啦，我还在洗澡呢，等我洗完澡就下来~”
“好的，不急呢。”
本来快要睡着的墨筱笑身体忽然一抽，而后猛然惊醒。
头顶上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比月光还要惨白。
明天就是父母下葬的日子了，她俩被自家的亲舅舅安排着，和其他明日准备一同送行的亲戚朋友们住在了同一家酒店里。
大抵是远离城市的缘故，今天的夜晚似乎比先前的几日都要冷得多。
半梦半醒的妹妹抱住了姐姐，将一条腿搁在了她的小腹上。
妹妹还在梦中呓语着：“给姐姐带了礼物哦……记得买蛋糕……”
或许对于她来说，梦里的世界才是现实，而现实里的世界才像是一场梦吧。
“姐姐……还没睡着吗……？”或许是被尿憋醒了，或许是被吓醒了，墨竹莜从梦中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靠在墨筱笑的肩头问道。
“嗯……”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啦，不怪你……怎么可能怪你呐？”妹妹用大腿紧紧地压着姐姐，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是那辆车不好……”
“但如果我没有在洗澡，或者早点出来的话，就不会……最起码可以避开了……”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把东西拿下来……要十几分钟呢？”
墨筱笑咬着嘴唇，沉默不言了。
月光和空气仿佛凝固在了一起，带着一种莫名的冷意。
好半天后，姐姐才无力而担忧地开口说道：“……我们可能……没有家了。”
“没关系，有姐姐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是……从哪里来的钱呢……要不我去打工吧，莜莜你继续念书……”
“不行，我要和姐姐一起，要么一起打工，要么一起念书，也可以一边念书一边打工的嘛！好啦好啦，睡觉吧……”
姐姐惨笑了一下，只觉得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根本无法安心地合上双眼。
两个才刚上初中的孩子又能改变的了什么？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人们，无情地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瓜分。
他们总是有着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也可以走正规的法律途径。
唯一不需要担忧的，也只是接下来三年的学费不用自己来付而已——但对于他们所获得的东西而言，这根本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支出罢了。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墨筱笑才累得睡了过去，但很快就又被闹铃声所惊醒了。
外面的天空还很昏暗。
凌晨四点半。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一个和蔼的女人站在了门口，她是墨筱笑的远房亲戚，从身上穿着的衣物就能看得出，家境也十分的一般，甚至有些贫穷。
不过这几天里，却是她照顾得她们最多了。
“表姨娘好……”
“昨天，有好好睡觉吗？”她笑着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墨筱笑的脸颊，“都出黑眼圈了，身体健康是很重要的呢……”
“……我努力试着睡了，但是……”
“唉，也是，我知道、我知道，走吧，洗漱一下，该下去吃饭了。”
“姐姐，笑一笑吧。”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墨竹莜轻轻撞了撞墨筱笑的胳膊。
她很勉强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只觉得眼睛酸酸的，似乎都有些睁不开了。
等吃完饭后，她俩就被一群不太熟悉的亲戚拥簇着，走在了最前面。
两个棺椁里其实只剩下了骨灰，以及一些平时常穿的衣物。
载着两个棺材的皮卡车慢慢地向前开着。
身后的亲戚朋友们，都面露着悲伤的表情。
只是有些人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些许笑意。
无论如何，表面功夫都一定要做好，所以俩姐妹的父母就被安葬在整个杭州当时最昂贵的公墓里。
公墓中挺立着的雪松树，带着几分萧瑟和苍凉。
墨竹莜就站在近前，呆呆地看着两具棺材下葬，一旁的土被铁锹‘簌簌’地推进了墓坑中……
那个华贵大气的墓碑上，写着他俩的名字，后面跟着其他前来送葬的亲戚之名。
妹妹的嘴角微微颤了颤，轻轻垂下了脑袋。
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滴落，但却很快就又被硬生生地止住了。
“哭吧，没关系的。”一旁的人说道。
“是啊，哭得越伤心，你的父母越欣慰……”
也有人起哄。
“我不哭。”墨竹莜却坚定地抹了抹小脸，“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我这个样子的。”
“是的，不必哭。”表姨娘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生活还要继续，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伤心，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们一定会比……他们活得更久。”
然而说这话的时候，表姨娘却冷晒着，目光扫向了身后的其他人，特别是那几个从血缘上和姐妹俩关系最亲近的……舅舅和大伯。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该做的一切都做了，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陪伴在她们身边。
表姨娘作为社会底层的普通人，为了生计也更是需要忙碌。
她仅有时间为她俩找了一间房子，并且垫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后，就匆匆离开了——她回去还得坐两三天的火车才能到家。
但不论怎么说，她还愿意帮她们……
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前人所总结的话，似乎总是不会错的。
那个晚上。
妹妹没哭。
姐姐却是在许多个夜晚偷偷流泪。
但她却不愿意让妹妹看到自己的脆弱。
虽然是双胞胎，从年龄上来说没有任何差距，但作为姐姐的人，总是要更加坚强一些……或者说必须坚强才行。
三个月后，俩人付不起那宽敞大房子的房租，转而住进了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
——那是一间连厕所都没有的房子，睡在里面，就像是躺在堆放杂物的小仓库中一样。
那一个晚上。
妹妹哭了。
为三个月前的父母而哭，也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父母了而哭。
“怎么……突然这么伤心？”姐姐有些不知所措地安慰着妹妹，“好妹妹，别哭啦……我们以后还会住回那样大的房子里去的。”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墨竹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啜泣着，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嗝，说不出半句话来。
于是她干脆就只是哭。
让那天，以及那天之后没有流的泪都淌了出来。
三个月很久吗？
不久。
对于俩姐妹而言，甚至可以说清晰得如同昨天刚发生的事一样。
妹妹的哭，让墨筱笑也忍不住揉了揉发红的眼圈。
“姐姐、我、我……好……害怕……我们以后……怎么……呜怎么……办……”
“没关系……的。”墨筱笑带着哭腔，却还要强忍着想要哽咽的感觉，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有我在呢，未来会好好地过下去的，不会有事的……”
“嗯……姐姐，我不能再失去姐姐了……”
“不会的，不会失去的，我会一直在的。”
“一直一直，永远永远？”
“当然啦。”
“嗯！”
墨竹莜抹着眼泪破涕而笑了。
三个月或许也算久了，最起码这父母离世的悲伤很快就能散去。
姐妹俩坐在纸板箱上，望着窗外。
旁边的纸箱上放着一个信封，那是目前的‘代理抚养人’所支付的，最低限度的钱。
一个月一百。
勉强只够房租的。
然而想要活下去，却还要更多的钱。
“明天去看看，哪里能打工吧？”
“会有地方要我们吗？”妹妹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会的，一定会有的……我们勤劳一点，不要怕苦怕累就好。”姐姐轻轻地顺着妹妹的长发，“还可以捡些纸板和可乐瓶来卖钱。”
“好脏的。”
“……那就我来吧。”
“姆……我、我我……和姐姐一起……”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
城市的街道上张灯结彩，充满了年味。
春节的气息已然临近，但似乎和她俩都没有关系。
冻坏了脚的老乞丐披着破衣服，一瘸一拐地走到天桥底下，想要熬过这漫漫的长夜。
姐姐和妹妹相拥着，盖着那并不算厚实的被褥睡着了。
从那一天后，妹妹只剩下姐姐能够依偎……而对于姐姐来说，妹妹其实也是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第二天的早晨。
阳光很好。
空气中飘荡着细小的灰尘。
楼下的人们正在议论纷纷，单薄的墙壁没有多少隔音能力，所以即使缩在被窝里，也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这个老乞丐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呢……”
“唉，没想到冻死了。”
“据说他连老婆都没有，一直一个人。”
“唉，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姐姐下意识地攥紧的妹妹的手。
她在心中想：
她一定要和妹妹，好好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
无论那是怎样的寒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