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破灭时刻
｢奥古斯汀？你怎么在这里？｣
此前在经过学院的时候，伊丝就从全知地图上发现奥古斯汀与希拉里伯爵家的人有接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伊丝开始怀疑奥古斯汀的为人，在育幼院之所以特意去找后街的奥古斯汀，就是为了跟踪并调查奥古斯汀究竟有什么打算，结果看到丧失人性的一幕。
｢我是女王大人的导师，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公爵大人很有趣呢。｣
｢是么。｣
将安德烈亚挡在身后，伊丝瞥向全知地图，奥古斯汀身边没有其他人埋伏，不用担心安德烈亚会被偷袭。
缓步走到伊丝面前，明明王都已经到生死存亡的时刻，奥古斯汀的动作里却没有丝毫焦急，虽然一贯的温和笑容在此刻消失不见，但颇有余裕的感觉还是让人觉得不妙。
躬身向伊丝行了一礼。
｢公爵大人，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单独对女王大人说，可否请您稍等片刻？｣
没有将疑虑表达在脸上，伊丝面不改色的婉拒。
｢现在是非常时期，相信奥古斯汀阁下也知道，如果安德烈亚出了什么差错，我们谁都担当不起，既然伯里斯把保护安德烈亚的任务托付给我，我就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如果奥古斯汀阁下的话很重要，一定要现在对女王大人说的话，保密起见，我只能建议奥古斯汀阁下与安德烈亚通过书写交流。｣
停顿片刻，伊丝刻意补充了一句。
｢当然，如果是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我身为护卫，在场并没有什么不妥。｣
奥古斯汀究竟打算做什么？
这是伊丝一直没能弄懂的地方。
如果奥古斯汀与叛军勾结，意图让叛军登上王位，他早就有很多机会能够处理掉安德烈亚，他不仅有安德烈亚导师的身份，还被安德烈亚给予了相当多的信任，只要他想，哪怕安德烈亚有阿尔维尔之塔的加护，他也只需在安德烈亚反应过来之前动手便能避免麻烦。
但奥古斯汀并没有这么做，甚至现在孤身来到王城，但凡是头脑健全的反叛者，都不应该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径。
是要告诉安德烈亚有关叛军的秘密，奥古斯汀其实一直是间谍？
同样没有这种可能。
倘若奥古斯汀是间谍，他为什么不向安德烈亚汇报叛军即将攻占弗拉基米尔领的消息？
不清楚奥古斯汀的真实目的，伊丝只能选择委婉却不退半步的说辞。
奥古斯汀犹豫了片刻，目光停在伊丝后面的安德烈亚身上。
｢你真的要听吗？｣
｢不是我要听，而是我必须保护安德烈亚的安全。｣
｢……好吧，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东西，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对安德烈亚说一件事。｣
似乎察觉到即将发生重要的事情，一直低着头的安德烈亚抬起视线，充满迷惘的金色眼睛呆呆的看着奥古斯汀，仿佛奥古斯汀只是一个陌生人。
将这一幕收进眼底的奥古斯汀怔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摘下眼镜，露出其下充满意志的锐利眼角。
｢阿尔维尔，投降吧。｣
｢……？｣
回应奥古斯汀的只有呆愣与惊愕，安德烈亚满是迷惘的眼睛里逐渐恢复神采，不过却因为奥古斯汀的冲击没能立即回答。
奥古斯汀重复了一遍。
｢投降吧，阿尔维尔。王室无法抵挡叛军，王都被攻下是迟早的事，与其继续被女王的身份折磨，不如早日结束这一切，我不想看到你痛苦的样子。｣
｢奥古斯汀，你……｣
｢奥古斯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伊丝替安德烈亚把没说完的话补完。
｢我知道，不如说我比任何人清楚我在做什么，事到如今，我可以对任何一个神明起誓，除了我即将说出来的事情以外，我从未在阿尔维尔面前刻意隐瞒过什么。｣
｢在阿尔维尔把我从第十一代希拉里伯爵手中保护下来的时候我就发誓，我将追随阿尔维尔直到灵魂磨灭的一刻，因此我比任何人都珍惜阿尔维尔，记录着她成为女王后做所的一切——在贵族的泥泞间挣扎，看着她想尽办法为子民谋取更好的生活，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这是徒劳的。｣
｢阿尔维尔天使般的性格注定无法成为女王，阿尔维尔有更适合她的角色，成为普通人，甚至成为血族中的圣女，比起做真正的领袖，阿尔维尔更适合引领人们的精神，只要是在阿尔维尔身边待过的人，都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公爵大人也不例外吧？｣
奥古斯汀的话令伊丝陷入沉默，正如奥古斯汀所说，自己从初次见到安德烈亚的时候就觉得，安德烈亚比起女王，更适合成为圣女。
｢在我刚刚被阿尔维尔拯救的时候，我一心想回报阿尔维尔，为她排忧解难，在她低落的时候给予宽慰，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建言献策，即便是替阿尔维尔偷偷变卖王族的所有物，我也一样做过，那时候我以为，只要阿尔维尔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会得到其他人的认可，她和我这个后天的努力者不同，她是生而为王的人。｣
如同在回忆过去，奥古斯汀顿了顿。
｢但是我错了，不论阿尔维尔怎么努力，最后都只会给自己招来痛苦，她无法做出抛弃一方，留下另一方的选择，所以一切以他人为出发点的考虑，最终会令她自己受伤，身为唯一的王室，连买自己领地里的东西都要犹豫很久，这种事情听起来很奇怪对吧？但这是事实，我想让阿尔维尔远离这些痛苦，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强烈渴望着，到了无法冷静，不能休息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梳理完贵族议题的阿尔维尔对我说，比起女王，她更适合成为普通人，直到那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为什么阿尔维尔会承受这些痛苦？为什么她不得不面对贵族刁难？为什么她不能得到自由的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女王的身份，只要阿尔维尔还坐在女王的位置上，她就一定会面对这些苦难。｣
奥古斯汀深吸了口气。
｢所以，不做女王就好了，带阿尔维尔逃跑只是权宜之策，只要她身上还有女王的包袱，她就一定无法得到幸福，所以必须有人改变血族，让新的王登上王座，那样阿尔维尔便只是一介平民，拥有了可以追求幸福的权利。｣
｢疯子……｣
不用继续说下去，伊丝也能猜到奥古斯汀究竟做了什么。
他要推翻整个血族，把安德烈亚赶下王位，他的目的不是成为王，而是把安德烈亚从王座上拽下来，乍一看或许会让人觉得具有牺牲精神，但这无疑是扭曲的、病态的存在。
已经彻底坏掉了。
伊丝的低语令奥古斯汀脸上浮现疯狂之色。
｢没错！我就是疯子！为了阿尔维尔的疯子！如果我没有疯掉，现在就不会一个人站在这里，你可以憎恨我，也可以把刀指向我，我或许会死在这里，但血族一定会被推翻，阿尔维尔将得到幸福！和你们这些被常规束缚的平凡人不同，我拥有信仰！我有无可动摇的东西！你们无法理解这是多么光荣的事情！｣
奥古斯汀向前踏出一步，朝安德烈亚伸出手。
｢阿尔维尔，投降吧，我不想看见你再痛苦下去，今后你可以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去寻找与你心意相通的伴侣，我将成为新的血族之王，不论你在哪里，我都真心祝福你得到幸福！｣
｢……｣
回答奥古斯汀的只有沉默。
不是安德烈亚没有听进去，正因为安德烈亚知道奥古斯汀在说什么，所以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咬牙关，十指死死扣在伊丝手臂上。
一定很难过吧。
一定想怒骂出来吧。
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发起战争并且将自己赶下王位的人是自己最信任的亲信，假设这可以冠以谋反与不忠的罪名，那么再加上『发起战争的目的是为了给予自己解脱』的前提，还能再一口咬定是不忠与谋反吗？至少直到最后，奥古斯汀都希望安德烈亚得到幸福。
荒谬的现实。
却必须要接受。
没有催促安德烈亚，奥古斯汀静静等待着答复。
同样等待着的人还有伊丝，既然这场战争从一开始是因安德烈亚而起，安德烈亚应该会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吧，会想着如果不是她任性的对奥古斯汀说了不该说的话，战争便不会开始，如果她不那么优柔寡断，奥古斯汀便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因为自己的责任导致超过万人丧生，数以十万计的人流离失所，倘若是战争狂，这些数字会成为他洋洋得意的勋章，但对安德烈亚而言，这无疑是直插心脏的尖刺，郁郁而终或者直接精神崩溃都毫不奇怪。
如果早些带安德烈亚传送离开就好了。
现在懊悔也为时已晚，伊丝只能等待安德烈亚的答复。
额头顶在伊丝手臂上，安德烈亚没能抬起头，牙关因为用力过度而渗出血液，全身微微颤抖着，如同用尽了全身力气般，艰难的挤出几个字。
｢奥古斯汀是叛军首领……？｣
｢是的。｣
｢……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王都……我们……没有认识过……｣
｢不可能，事情已经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就此放弃只会前功尽弃，阿尔维尔，王位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地方？你不是在意权力和虚荣的人。
成为普通人，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事情吗？为什么要在即将得到的时候退缩，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给予你自由，甚至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回来找我，我将给予你一笔花不完的财富，让你肆意挥霍，救济穷人也好，建立育幼院也好，我都会支持你。不论发生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那就带着你的人走！｣
声嘶力竭的，近乎嘶吼的声音。
从未见过安德烈亚这副模样，恐怕连安德烈亚自己都是第一次见吧，但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表现，伊丝微微侧身，将手搭在安德烈亚肩膀上，即便安德烈亚的脸被披散开的粉色长发挡住，自己也能猜到安德烈亚现在是什么表情。
痛苦的、绝望的、五官扭曲在一起、鼻涕和泪水模糊成一片的模样。
沉默了许久，奥古斯汀眼中流露不忍之色。
｢……对不起，阿尔维尔，让你露出这副表情，但我发誓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我会赶快结束这一切。｣
同样紧紧攥着双手，奥古斯汀快步离开城堡。
没有阻止奥古斯汀，伊丝看着奥古斯汀一步步离开，不是伊丝不想或者不能阻止，而是就算在这里拦下奥古斯汀也毫无意义，如同奥古斯汀自己说的那样，就算在这里杀死奥古斯汀，叛军也必定会攻下王都，既然奥古斯汀的目的不是成为王，而是要把安德烈亚赶下王位，那么他就一定安排好了接替他的人，不论是谁，只要能把安德烈亚赶下王位，他的目的便已经达成。
轻轻呼出口气，伊丝转过身，面对安德烈亚。
后者依旧低着头，以带着哭腔的低声轻声呼唤。
｢伊丝大人……｣
｢嗯，我在。｣
仿佛在努力克制着话语中的哭声，安德烈亚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艰难的抬起头，俏丽的脸庞早已被泪水打湿，顺着嘴角溢出的血液异常刺目。
｢我……如果我投降的话……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就结束了？｣
比起在对自己说话，更像是无助的人在乞求神明降下神谕。
既然叛军头目是奥古斯汀，那么只要投降，就可以让人民免于战争之苦，同时安德烈亚也不会再被女王的身份束缚，看上去一切都好。
没等伊丝回答，安德烈亚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眼中的泪水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相反，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落在地上，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和五官一起逐渐扭曲，到最后伊丝甚至很难听清安德烈亚在说什么。
｢我不想再和这些事情有纠缠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女王……我没有能力承担这些……战争也好，阿尔维尔的名字也好，为什么遭遇它们的人是我？到最后连这场战争也是由我引起？我只不过是想像普通人一样，只用去想明天要做些什么就好了，只用努力让自己和大家开心起来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看贵族的争斗，为什么要变成被人崇敬的样子，为什么最后连奥古斯汀都变成这副模样……我……我……｣
低低的啜泣。
安德烈亚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安德烈亚做错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错，又什么都错了，合适的人坐在不合适的位置上，最后变成了现在的结局。
但是，现在讨论这些是无意义的，比起对错，伊丝现在只在意安德烈亚，她上前一步，就像当初安德烈亚原谅自己时那样，伊丝抱住安德烈亚，将安德烈亚拥入怀中。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这里没有其他人。｣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安德烈亚什么都没有了的话，这里，｣松开安德烈亚，伊丝指着自己胸膛，｢——你还有我。｣
｢伊丝大人……｣
｢我说过了吧，不论遇见什么，我都会待在安德烈亚身边，那时候我没有加上期限，现在我可以告诉安德烈亚，这个期限是直到安德烈亚觉得足够了之前，我都不会离开。｣
伊丝的话令安德烈亚微微睁大噙满泪水的金色眼眸，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仿佛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伊丝拍了拍安德烈亚肩膀，故作轻松的说。
｢要是被仆人看到就麻烦了，之后的事情先去房间里说，我的实力或许比安德烈亚想象中要强得多。｣
说完以后，伊丝双手稍微用力，准备把安德烈亚拉起来，但安德烈亚并没有配合站起身，而是低垂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的样子，过了足足半分钟后，安德烈亚才终于起身，擦了擦眼泪，双手绕过伊丝身体两侧，轻轻抱着伊丝。
｢……我想离开这里。｣
声音不是很大，但却异常清晰。
伊丝停顿了片刻。
｢离开这里吗？｣
｢……去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我……已经不想再看到这些了。｣
｢是么。｣
轻呼了口气，伊丝抬起头，看向直指苍穹的阿尔维尔之塔。
安德烈亚是生而为王的人，如果带走安德烈亚，笃信女王的血族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战乱不断，只不过，自己能无视安德烈亚的愿望，强迫安德烈亚留在城堡，继续做她的女王吗？
答案是不能。
每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并不相同，如果让自己在安德烈亚的生命和大半个血族的命运中做选择，自己会选择安德烈亚，虽然未来自己或许会后悔，或许会觉得｢如果当时那么做就好了｣，但不论何时，挽救安德烈亚才是真正无愧于心的选择。
伊丝点点头。
｢……好吧，我会带安德烈亚离开这里，不过安德烈亚应该有很多东西要带走，先回去准备必要的个人物品，衣服、装饰品、做糕点用的工具，金币可以不用，但尽量不要遗漏下以后会用到的东西。｣
｢谢谢……伊丝……大………人…………｣
仿佛力气用尽了般，安德烈亚点头的力量异常微弱，然后，如同紧绷的弦突呆，呆*发。书}小。说.群ヘ9;8⇞0，\2，0；5?8/5：6，然断掉了那样，安德烈亚突呆，呆*发。书}小。说.群ヘ9;8⇞0，\2，0；5?8/5：6，然闭上双眼，整个人软倒在伊丝怀中。
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经历了那样大的感情波动后，安德烈亚早就该倒下，之所以撑这么久，只是在等自己的承诺。
横抱起轻到仿佛没有重量的安德烈亚，伊丝径直走向安德烈亚的寝宫，将安德烈亚放在床上后，将全知地图的搜索范围开到最大，找到目标，直接启用『高阶传送』。
那么，在稍作休憩前，先做一些准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