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被福音所引导者与反叛福音之人(下)
与外面不同,这座宅邸内有明显的打扫痕迹,地面虽然不至于纤尘不染,但也不会一脚下去就飞溅起灰尘。
  建筑内的僵尸不死者在感受到琳后,主动将手中破旧不堪的抹布放下,僵硬的朝琳低头致意,哪怕动作十分不标准,伊丝也能看出来,这些僵尸和神教地下那些用兜帽挡着脸的修女是同一类人,她们是过去就在这里负责打扫的神教教徒。
  连死后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吗?
  生者之所以会变成不死者,除了被亡灵魔法刻意转化以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死前还有未了的遗愿,这份遗愿带来的执念会强大到让他们灵魂无法轻易散去的地步,于是就成为了不死者,这样的不死者尽管十个有九个会失去一生中的大部分记忆,但未尽的遗愿却永远不会忘却,就像被安德烈亚宽恕的那些叛军一样,一生都被困在同一片地方,做着与过去相同的事情,非要说这其中的区别,就只有被安德烈亚宽恕的那些叛军有明确意志,而神教里的这些不死者,智慧却十分低下。
  仿佛在翻开陈年往事,琳以格外缓慢的语调,一边走下天井一边诉说。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过去我们神教在这里居住过。」
  「嗯。」
  抬头看着这片被不死者打扫的天井,琳的目光越发复杂。
  「……那还是我六岁时候的事情,当我被捡回神教时,我就已经有了五十级的实力,但我无法掌控这份力量,要比喻的话,就像爱丽丝体内的魔力一样,尽管她体内有纯粹而庞大的魔力,她却无法将其以魔法的形式呈现出来,那时候的我也是如此,只不过我体内有的不单是魔力,还混杂了死亡气息。」
  声音越发悠远,到最后变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作为具有勇者资质的人,我空有一身魔力却无法将其运用,不论是我还是当时的教皇大人,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也许你很奇怪,为什么那时候的我还没来得及接受神教教育,就想着为神教出力——人在快死的时候被另一个人救下,会很自然的想着为救自己的人做点什么,这就是所谓的报恩吧。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到五十级的英雄领域,但教会内的大部分人都认为我有代替葛兰,成为勇者的资质,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却有接近50级的实力,再加上巨龙血脉,光听起来就比任何人都有天赋,不是吗?于是,在征得我同意后,老教皇与当时的众主教一起,向两本福音中的一本发起祈愿,希望得到让我掌控力量的方法。」
  那个方法应该和城市里的魔法阵有关吧。
  伊丝猜想着,却并没有出言打断琳的发言。
  「但是,教皇与主教们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仿佛接下来的话沉重到难以说出口,琳停顿了片刻,沉淀下感情后才继续说,「结果在教皇祈愿之前,福音就主动给出方法,这意味着我的存在与神教的首要目的,拯救生灵有关,神教必须要完成这件事,否则日后会带来更多牺牲。至于方法……要借助整座城市里天井中聚集的死亡气息,然后再献祭接近当时三分之一的神教成员的生命力与魔力,只有这样,才能将我体内的力量变为可以被我掌控的力量。」
  太乱来了。
  「你是不是在想太夸张了?」
  「嗯。」
  伊丝点点头。
  「当时的主教们也是如此认为,那时候众人对福音意志的贯彻还没有现在这样彻底,他们会权衡利弊,三分之一的成员已经伤到神教的根本,即使我有勇者的资质,也仅仅只是资质而已,并不代表我就是勇者,但教皇强硬通过了这份要求,作为代价,他会献祭他自己的魔力与生命力,换取那三分之一的普通成员中的部分人的份量,老教皇早已年迈,从很久以前就打算提拔亚特伍德成为新的教皇,当时选择做出牺牲,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然后呢。」
  「在福音引导下,计划如期举行,老教皇决意牺牲自己,而那些同样年迈的主教,也一同加入了队伍,这是让新生信徒能够活下去继续为神教出力的献祭,伊丝你之前在戈塔城见到的主教之所以那么年轻,也只是因为年迈主教在那场事故中丧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会影响到整座城市的人吧?」
  「嗯,是的,原计划牺牲的人不会超过百人,会演变成这样,是因为福音的意志遭到违背。」
  琳的声音里多了一抹被强压着的怒意。
  「因为魔法阵要覆盖城市里所有聚集了死亡气息的天井,而我们又在整座都市下都埋藏了天井,所以魔法阵必须要遍及整个王都,这么大的动静,很容易被当时的克洛伊国王察觉,于是为了让他们消除戒心,我们在布置魔法阵的同时,与克洛伊国王进行了交流,过程十分顺利,克洛伊国王同意了我们的计划,允许我们行动,那时候克洛伊国王的表现与福音的信徒无异,他虽没有被福音拯救过,却相信着福音,然而——」
  话音中骤然多了些许肃杀之意,琳压低嗓音,紧紧攥着拳头。
  「在我们将一切都布置好,举行仪式的时候,克洛伊公国的国王却突呆,呆*发。书}小。说.群ヘ9;8⇞0,\2,0;5?8/5:6,然带领士兵破坏结界,他们无法从正面中完胜我们,却能以数量优势,破坏布置在城市里的魔法阵,克洛伊国王认为只要这样,就能消灭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接着他再带领士兵攻入地下,即可取得胜利,他明白,那时候唯一有咒杀他能力的教皇大人抽不开身,而那也是将我们神教,这个让他坐立不安的组织排除的时候。」
  「作为结果……他为他的贪婪付出了代价,被魔法阵聚集的死之力因为魔法阵遭到破坏,无限制的向外溢散,难以计量的死亡气息在无数次提纯与浓缩后,化为只要稍微吸入一点,就会立刻将人不死者化的东西,整座城市从外向内的,逐渐被死亡笼罩,没有人能够逃出这份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死雾,所有人,平民、教徒、贵族、王室再到教皇大人,所有人……所有人都因此变成了不死者。」
  由于过于激动,琳的肩膀开始无法遏制的发抖,呼吸也跟着不稳定起来。
  或许有人会在这时候安慰琳说「没事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吧,但那只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根本不是宽慰的话语,伊丝迟疑了片刻,沉默着轻拍了拍琳的后背。
  颤抖变的更加剧烈,琳的话语里第一次带有扭曲与断断续续的声音。
  「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因为天生被死亡气息缠绕活了下来,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吗?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如果我当时没有同意教皇大人进行仪式,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如果我早点看出克洛伊国王的阴谋,不,哪怕只是建议教皇大人派人盯紧点克洛伊国王,一切就都可以避免,但我没有,我只是顺从的接受了仪式,然后顺从的成为旁观者,最后顺从的活下来,整座城市的人在我眼皮底下成为不死者,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所有人……」
  双手掩面,掉在走廊入口的长镰跟着发出清脆声响,回荡在这片寂静空间的,只剩下隐隐的呜咽声。
  终究只是一个少女吗。
  不,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吧。
  伊丝缓缓吸了口气,遇见再多的苦难,一个人时都会将难过憋在心底,即使旁人问起,也只会微笑着说没事,但如果遇见关心她的人,再多询问几次「真的没事吗?」,难过就再也无法收起,无法控制的倾泄而出。
  伊丝捡起长镰,将手帕递给琳。
  「对不起……没有经过大脑就问出这种问题……」
  背向伊丝擦了擦脸,尽管声音还是有哽咽的感觉,但语调却逐渐恢复正常。
  「……不,这不是你的责任,是我……如果我当时再多注意一些。」
  「别全把责任拦在自己身上,不能因为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就为此自责,你应该也发现了吧,导致这一切悲剧的人不是你,是当时的教皇。」
  「——你在胡说什么!」
  突呆,呆*发。书}小。说.群ヘ9;8⇞0,\2,0;5?8/5:6,兀的,琳抬起眼,怒视伊丝,伊丝甚至有种如果自己继续说下去,琳会立刻攻击自己的感觉,但即便如此,事实就是事实,如果自己是害怕得罪别人的人,佩佩时如此、安德烈亚时亦如此,种种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语气变得郑重,伊丝一字一顿的说。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你自己也清楚吧?神教里的人就没有告诉过你,假如福音的预言绝对正确,那么导致这一切悲剧的人,就是当时强行逆转福音意志的教皇吗?如果那位教皇没有选择牺牲自己,而是按照福音计划,让那三分之一的普通成员献祭,当克洛伊国王对你们出手的时候,教皇就可以腾出手来解决克洛伊国王,导致悲剧的原因,只不过是教皇违背了福音的意志,你只是刚好幸存下来而已。」
  这就是所谓的幸存者内疚吧。
  当一个人从一场灾难中活下来时,事后会自发的认为自己明明可以在这场灾难中做得更好,帮助更多人活下来,可自己没这么做,这才导致了其他人牺牲;有些人甚至宁愿牺牲的人是自己,或者觉得要是自己与那些遭遇不幸的人也一起死掉就好了,哪怕事实上幸存者与这场灾难毫无关联,他们也会这么想。
  比如一名遭遇船难的水手,当整艘船的人都在他眼前葬身海底时,活下来的他会想着,如果自己当时下去救人,那些人就不会死去,所以错的人是自己,是自己不够努力才导致他们死亡,哪怕在外人眼中,这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他也会自发的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他人的牺牲换取了自己的存活。
  伊丝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正因如此,你们才会从那时制订决不能违背福音的教义,也正因如此,当亚特伍德邀请我来教会的时候,你才会表现的那么抗拒,你早就知道那场事故的原因所在,为什么还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那一切都是教皇的错。」
  「……你这个混蛋!」
  嘶拉。
  伴随一阵布料被撕开的声响,琳右臂处的衣服毫无征兆的撕裂,紧接着,一个覆盖着鳞片的,如同龙爪般的拳头抵近到伊丝面前。
  砰。
  如同一拳砸在木板上,寂静空气里响起沉闷的肢体接触声。
  伊丝以手掌接住了琳的挥击。
  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并非琳的友人,没有义务成为琳的撒气对象,刚才之所以直白指出问题,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不下去了而已。
  手心上琳传来的力道逐渐变弱,伊丝松开琳半龙化的拳头,早在看见琳身后的龙翼时,她就猜到了,琳可能有半龙化的能力,因此现在并不惊讶。
  「生够气了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作为勇者,作为被整个神教托付了希望的救世主,要是连这点坎都迈不过去,只会辜负外面那些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不死者,尽管他们失去了思考能力,但依旧记得对你的认可,不然他们不会像长辈一样目送你离开,你也清楚吧,你身上背负了他们的希望。」
  正因为背负了沉重希望,所以才显得面前这位少女更加渺小,但这是琳无法回避的责任,从她背负了那些成为不死者的神教成员的性命开始,她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正如怀有玛娜之源的拉克西丝问伊芙琳,可以牺牲她换取伊芙琳的自由时,伊芙琳果断拒绝了玛娜之源的理由一样,背负他人的性命活下去是沉重的,是让人难以喘气的重担。
  当然,伊丝也知道,琳不会因为这点打击就萎靡不振,现在展现出的,只不过是平时那个威风凛凛的勇者的弱小的一面,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包括自己。
  伊丝不禁想起抢走对安德烈亚来说十分宝贵项链时,面对安德烈亚的善良与无助,自己因为愧疚惴惴不安,无法对安德烈亚开口承认始作俑者就是自己时的样子,那时候的自己是脆弱的吧,但安德烈亚却原谅了自己。
  自己现在会看不下去,也是因为那时候得到了宽恕吗?伊丝默然看着眼前低下头啜泣的琳,对琳来说,只有在神教达成了他们的目的,将人类与大陆上的一切生灵从灾难中保护下来后,她才能坦荡的站在这些不死者面前,毫无愧疚的说,自己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吧。
  沉默到仿佛忘却了时间的概念,琳才逐渐解除龙化,不断深呼吸调整情绪,正如伊丝想的那样,琳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萎靡不振,刚才的她只不过是终于得到发泄机会,借着自己将责任推到教皇身上的怒意,将内心的愧疚与自责一股脑抛出来而已。
  低着头,没有看伊丝,琳以细微到仿佛听不清的声音说。
  「对不起……」
  「啊啊,没关系。」
  幸亏刚才站在琳面前的人是自己,换成别人,已经被那一拳打成重伤了吧。
  「没有……受伤吗?」
  「没有。」
  「是么,继续往前走吧,福音让我来是为了拿走一样东西。」
  「嗯。」
  没有过多交流,两人沉默着沿走廊前进,在来到一座和亚特伍德会见伊丝时的正殿相同的大殿后,琳深吸了口气,借助吸血鬼优秀的夜间视力,伊丝隐隐瞥见琳带着些许鳞片的脸上残留的泪痕,黑发的刘海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被浸出的汗水濡湿,原本给人的冷淡感觉,在此刻化为孤立无援的柔弱。
  「进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琳自顾自的迈开脚步,来到祭坛最中心的,原本放着白色石柱的地方,现在那里只站着一具身穿铠甲,一动不动的灾魇骑士,骑士手里紧紧握着一枚散发暗红色的宝石。
  里面聚满了死亡气息,是覆盖了这座城市的魔法阵的核心。
  琳缓缓解说。
  「这是神教在那场事故后的应对措施,为了不让死亡气息和不死者游荡到外界,我们派人修好了死亡气息淡薄处的结界,内部的核心区域,则由不受死亡气息影响的我负责,被破坏的结界原本作用是收集死亡气息,将它们聚集在这枚宝石里,我身上的死之力,原本也应该灌注到这枚宝石内,只要我将这枚宝石带在身上,就随时都能发挥出力量,可惜仪式只进行了一半,虽然我现在能控制身体里的力量,但比预期效果差得多。」
  「这些过去身为神教教徒的不死者是因为心怀执念,想要完成这场仪式,所以才至今都守在这里吗?」
  「是,又不是,」琳来到灾魇骑士面前,灾魇骑士眼中的红芒骤然亮起,但琳并没有因此感到害怕,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回答伊丝,「守在这座天井里的教徒几乎都是参与那场献祭的成员,而上面那些一直打扫的僵尸,并不在当初的献祭成员之列,她们只不过是被死亡气息波及,之所以没有像普通不死者那样疯狂,是因为她们自认没有完成福音的意志,所以今后将一直打扫下去,直到我拿走这枚宝石的一刻,十年了,外面残余的死亡气息已经不会波及到周边人类了。」
  在琳说话的时候,穿着铠甲的灾魇骑士动了动,缓慢而僵硬的伸出仿佛枯死树枝般的手,如同宽慰后辈的长者般,指尖从琳头顶的黑发一直滑到脸颊。
  琳长长的呼了口气,声音多了些命令式的口吻。
  「你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可以长眠于此了。」
  灾魇骑士缓缓歪头,像是在不解,但又像是在朝琳确认是否真的如此。
  真的没问题吗?
  读出其中含义的琳点了点头,命令式的口吻也变得富有感情起来,仿佛面前站着不是不死者,而是她的亲人。
  「已经没问题了,外面的死亡气息已经净化了,后面的交给我吧,我会完成福音的意志,带领人类与一切生灵免于灾难。」
  「呜……」
  梦魇骑士发出风刮过门缝般的声音,僵硬的点了点头,即使表情藏在头盔下,外面的二人也能感受到他所发出的赞许之意,他张开攥紧的五指,缓缓把手里的暗红色宝石递在琳面前。
  琳无声的伸出手,将宝石握在手心。
  然后,注入魔力,宝石散发出红色光芒。
  成功了。
  紧接着,面前的梦魇骑士开始发生变化,从头部开始,梦魇骑士如同加速风化的石头般,迅速化为飞散的齑粉。
  五官再次无法遏制的扭曲,琳低下头,难以察觉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地。
  「再见了……福伦主教……」
  直到事后伊丝才知道,这个名为福伦的主教,正是将琳从濒死中救出,并且是曾经神教里最关心琳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