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遗迹
｢谒见厅……还是老样子。｣
深吸了口气，混杂着古旧味道的空气立即充盈肺部。莉娅顺着泛旧的深红地毯走向大殿尽头，那里摆放着一个与大厅相比，十分渺小的王座。
过去万年来，精灵们一直为这个小小的、与奢华大厅毫不相称的王座困惑。在她们看来，她们的先祖既然能创造如此巨大的宫殿，自然也能打造一个豪华无比的气派王座，现在这个王座既没有立在需要人们仰望的高台上，也没有整座魔法水晶在后方做衬托，毫无威严可言，放在小小的城堡里倒是合适，可在这个足以容纳上万人，即便巨龙也能俯首臣称的大殿里，就实在显寒酸，如同美少女脸上的胎记一样碍眼。
只有莉娅知道这么做的理由。
她的手下太少了。
即便算上希里和负责打扫的恶魔，能进入这间谒见厅的人也不足百位，而其中有九成都是侍从。自己命令堕天使赫蒂与戈列格建造这座宫殿，原意是想给希里一个稳定住所，然而自己期望中的寝宫完工后，恶魔们又悄悄加了这个偌大无比的谒见厅，当希里带着自己来到这里时，整个大殿就只剩下王座还没有安排，于是自己便叫停了王座的建造。事实证明，自己的选择非常明智，倘若按照原计划，王座被安排在一个高台上的话，宽阔大殿内只有寥寥几位听命于自己的人，场面会十分微妙。
｢神明大人，先祖的记录在这边。｣
奥西维莉指了指王座后方的墙壁，大概是为了美观，精灵族的壁画以炼金颜料描绘，只有用魔力扫过墙壁，墙壁才会显现出壁画。
然而绘画技术实在不敢恭维，类似桌子与树木这种东西可以看出形状，但要是换到人物身上，就只能用『抽象』来形容精灵的绘画技巧，里面的人就好像没有骨头一样歪七扭八——伊丝并没有将自己的内心想法表现到脸上，毕竟从奥西维莉和艾琳娜一本正经的脸色看，她们没有觉得这些壁画有不妥之处，这说不定是精灵族对艺术品的特殊审美，自己虽然不能接受这种审美，但也不应该嘲笑。
莉娅流露出一瞬间的迟疑，然后又很快收起。
｢在你们指出里面哪个是希里之前，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先祖在作画的时候，有留下过文字资料么。｣
看来莉娅也不太能接受精灵族的艺术审美。
｢这个……｣
奥西维莉窘迫地低头，艾琳娜代为回答，但后者也同样一脸羞愧。
｢先祖留下过与壁画一同的史书，只是在众多城邦争夺阿莱克西亚之塔的时代，那一代执政官认为，把人手和金币花在保护过去上毫无意义，于是把放在藏书馆里的书弃之不顾。等到后人，也就是我发现的时候，那些书早已风化成了碎纸，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页残卷。我想过复原，可来过这里的执政官早已死去，而那些活过了两个年代的精灵又没有进入过陵墓，所以现在谁也不知道完整解释。｣
｢残卷上写了精灵族的王族触怒神明吗？｣
｢是的，这和壁画上的内容一致。｣
回答伊丝的疑问，奥西维莉指向壁画中段，从那里开始，壁画的背景色便晦暗起来，仿佛在象征精灵族的衰弱。
走到壁画最开始的地方，莉娅抬起头端详着。
｢这副只穿树叶的打扮，是我来到妖精之乡以前的事情，你们的史官真尽责。这样的话……奥西维莉，你和艾琳娜后退一些，不，去做你们身为执政官该做的事情，不用陪我待在这里。｣
｢神明大人，我和艾琳娜会安分守己，不打扰您了解过去。｣
｢奥西维莉，我没有嫌你们麻烦，让你们离开，只是为了避免你们的猜测影响我判断，现在谁也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光从画面看，我可能会得出与你们不同的结论——我是说比如希里使用诅咒，不是因为你们触怒希里，而是希里要达成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如果一开始走错方向，后面纠正起来会困难重重。｣
｢神明怎么会无故诅咒——｣受到过去的教育影响，艾琳娜下意识想辩解，但想到莉娅是希里的姐姐，她最有说这句话的资格，艾琳娜又闭上嘴，低头道歉，｢对不起……神明大人……｣
｢无妨，认为希里不会无故伤害精灵也理所当然，就连说这句话的我都难以想象，一向偏袒精灵的希里会诅咒你们。｣
如果不是精灵和人类一样，没有阳光就无法生存，当初自己肯定会在希里央求下，把精灵也带到结界世界。
｢我知道了，神明大人。艾琳娜，我们去地上。下午有公民大会，你明天还要带学院学生去阿莱克西亚之塔值守，早点做好安排。｣
｢学院学生？｣正准备端详壁画的伊丝眨了眨眼，｢她们不是不会攻击魔法吗？｣
虽然自己连那些学生的名字都叫不上，但她们富有青春活力的样子给了自己深刻印象。
｢伊丝主教知道她们？让那些学生去阿莱克西亚之塔，是为了让她们了解其他城邦里的精灵，现在执政官里分出了两派，一派是我和艾琳娜这样，希望城邦间能联合起来的执政官，另一方则是守旧派，认为改革会污染精灵的高洁血脉。
改革事关精灵族未来，只要有一个执政官不同意，决定便无法通过。所以我和艾琳娜只能像现在这样，让多琳城的未来与其他城邦中的精灵事先熟络，等到了年轻人的时代，今天埋下的种子就可以生根发芽。至于安全方面，阿莱克西亚周边有城邦联军驻守，即使遇见米诺陶诺斯，也不会落入下风。马上是大树节，学生们在那里度过一周就要回来庆祝，不会逗留太长时间。｣
听起来就和修学旅行一样。
有35级的艾琳娜带队，应该相当轻松。
结束解释，奥西维莉与艾琳娜离开精灵陵墓，吩咐士兵，只要伊丝与莉娅有需要，就立刻去地上传唤她们。
大殿顿时只剩下莉娅沿着墙根走动的脚步声。伊丝听奥西维莉解释时，莉娅一直在研究壁画上的内容。
来到莉娅身边，伊丝耸了耸肩。
｢怎么样，有线索了吗？｣
自己对壁画这种东西一向不敏感，没有旁白解释，连哪边是友方哪边是敌人都分不清。
莉娅轻轻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壁画。
｢还没有，这上面记载的东西太多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在我消失的那段时间里，精灵族迎来了另一位神明，这位神明也同样是精灵。看这里画的大树，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精灵族描绘的人物虽然夸张，但不会偏离实际比例太多，这棵树很可能比阿莱克西亚之塔还要宏伟……奥西维莉刚才说的大树节，也应该与这棵树有关。｣
｢这是世界树。｣
｢世界树？｣莉娅转过身面向伊丝，眉毛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伊丝知道这棵树的来历？｣
｢啊啊，这是一颗光树荫就能绵延数百公里的大树，整个世界都由它支撑起来，嘛，我也只是从传说里听到过，如果世界真是由世界树支撑，这位精灵神带着世界树飞行的时候，天地就该崩塌了。｣
伊丝指了指两人不远处的墙壁，在那里，抽象化的精灵神带着世界树离开了妖精之乡，精灵们则整齐跪在地上，送精灵神离开。
｢这也许是和我同级别的存在，这只精灵到来以后，精灵使用的生活物品便开始发生变化，魔法也从各式各样的元素魔法变成操控藤蔓的自然魔法。直到离开前，这位精灵神都没有任何恶行，不是邪恶存在，重点还是在这里……｣
莉娅走到壁画中段，从这里开始，壁画的整体颜色偏灰起来。
就伊丝来看，一位有着黑色翅膀的恶魔降临妖精之乡，与头戴王冠的精灵们说了些什么，接着恶魔勃然大怒，将精灵头上戴着的王冠踩碎，吹起黑色瘟疫，使精灵一个接一个死去，精灵族的文明也明显倒退。
除此之外，就像艾琳娜说的那样，壁画下方用大段恶魔语描述了精灵与恶魔的对话，由于自己只学习了最基础的功能性恶魔文字，所以看不懂上面究竟说了什么。
｢莉娅，这上面说了什么？｣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始祖的妹妹性情大变，开始屠戮她曾庇护的子民，但她的要求只有真正的神才能满足，而神已经离开了她暂歇的土地，前往寻找新的未开化之种族，我们根本无法完成她的要求。神明与始祖一样，抛弃了她的信徒，任由伪神的怒火倾泻在这片受自然祝福之地。｣
始祖应该指莉娅，始祖的妹妹以及伪神，自然是希里。
特地把莉娅用『始祖』称呼，与『神明』区别开来，要么是神明展现的力量更加强大，要么是因为希里的残忍，令身为姐姐的莉娅在精灵眼中失去神性。总之，得益于文字记载的丢失，奥西维莉现在依旧把莉娅当成神明。
不知道她学会了恶魔语以后，看到这行文字会怎么想。
伊丝指向下方用符号标记了地方，那个符号代表对话内容。
｢希里说了什么？｣
｢这里是写下这段文字的人留给后人的话。看来我可爱的学生只记住了功能性文字，把那些对话用文字视为无物。｣
恶魔语原本是莉娅为了更方便的使用魔法而创造出来的文字，并不适合用来交流。只是后来这门语言成为了恶魔的通用语，为了方便恶魔们的交流，莉娅只好创造更多文字，弥补恶魔语不适合用来沟通的缺陷。因为这部分文字只有语言功能，无法运用到魔法里，所以伊丝在学习时将其抛在了一边。
莉娅继续为伊丝解释记述者的话。
｢伪神想要篡取神明的权柄——世界树，那是至高无上的生命源泉，一切埋葬于世界树之下的生灵，灵魂都会得到世界树庇护，世界树果实凝结的汁液蕴藏着奇迹，神明曾用它复活了命丧巨龙之口的国王，为了表示感谢，国王把神明复活她的这一天定为大树节。树对我们精灵有『生』的含义，以大树节为名，意味在这一天，神明成为了真正的神，拥有执掌生死的权能。｣
没有打断莉娅，伊丝继续听讲下去。
｢而伪神想要的东西，是神明带走的世界树。伪神对国王说，『把世界树交给我』，我们的国王回答，神明已经带世界树离开。
我们精灵虽然认为与我们一样有着尖尖耳朵的神明，才是真正的神，但我们也受过许多始祖的恩惠，如果没有始祖，我们在神明到来前，还得过上一段黑暗日子，我们和伪神一样，对始祖的逝世感到悲痛。可这样的回答没有让伪神满意，更糟糕的是，国王好像在无意中说了触怒伪神的话，尽管国王向伪神解释，他说这句话时没有恶意，但依旧无法平息伪神的怒火。
于是伪神露出了她残暴的真面目，释放瘟疫，诅咒了所有精灵，伪神说『我诅咒你们的虚伪，并把你们自以为是的高洁化为污泥，你们将永无安宁之日』。至此，我等精灵族再无强壮的男性精灵，剩下的女性精灵也如同着魔般，不再保持过去的圣洁，妖精之乡踏入黑暗时代。｣
说完，莉娅眉头紧皱，嘴唇也抿在一起，橙红色眼眸里闪烁着难以看清正体的感情。
｢莉娅，记录的人没有说咒文是什么吗？｣
｢……没有，而且伊丝，你不觉得我们见过这个『瘟疫』么。｣
｢见过？｣
目光重新看向文字上方的壁画，在希里与精灵族王族发生争执以后，希里释放了海浪般的黑色瘟疫，席卷整个妖精之乡。
｢是说这个瘟疫像我们对付过的粘液恶魔吗？｣
｢嗯，虽然还有一些让我疑惑的地方，比如为什么这些粘液恶魔只对男性精灵生效，它又如何改变精灵族女性的欲望，但这副模样确实让我想到那天伪装成希里的怪物……｣
说到这里，莉娅沉默下去。
｢那到底是希里，还是怪物伪装出来的东西？我到现在都无法确定。她知道的太多了，和真正的希里没有区别。伊丝应该知道，一个人可以借用魔法变成另一个人的外表，可习惯还有说话语气，即使经过长时间锻炼，也很难做到完全一致。那时的希里根本不像伪装出来的存在。希里在船上时对我说过，只要到了妖精之乡，就能知道一切，可现在我们还是一头雾水。除了猜测希里可能在万年前就与那些不祥的东西有过接触，别的什么都不清楚。｣
｢别着急，继续往后面看。｣
由于壁画在这之后记载了大量精灵族的悲惨遭遇，与希里毫无关联，伊丝二人只是粗略看了眼便跳过，直到壁画重新描述与希里有关的事情。
离开妖精之乡以后，希里又去了人类世界，并且与一位教皇模样的人发生争执，正当希里夺走教皇头冠时，众多天使降临，驱赶走了还未完全吸收传承的希里。再之后，便是众人熟知的，人类与其他种族结成联军，讨伐恶魔的故事。
没有得到任何直接线索，大殿内的空气凝重起来。
莉娅低沉下去的脸色令伊丝忍不住强调。
｢莉娅，在你思考那是不是真正的希里之前，你得记住你来这里的目的，精灵把你当成神明，是因为你能解除她们的诅咒，如果无法解除诅咒……｣
沉默了许久，莉娅才缓缓叹息。
｢……呼，说的也是。我来这里的理由不是为了被精灵感谢，而是弥补希里犯下的罪过。我需要了解诅咒的源头——｣
说到这里，莉娅扶着额头，身体轻晃了晃。
大概是精神消耗很大。
如果卡米拉犯下屠戮整个种族的罪行，自己也会像莉娅这样。
伊丝连忙上前。
｢没关系吧？你脸色很差，解除诅咒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何况我们还不知道诅咒的术式到底是什么，还是先回到住处休息，从长计议。｣
｢不。我必须得让这件事有一个交代，希里她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
｢但莉娅现在用的蒂娜的身体，如果这具肉体因为莉娅的逞强出现问题，莉娅要怎么向蒂娜还有赫蒂解释？｣
稍微用了个狡猾的说法。
莉娅看着伊丝的目光复杂起来。
｢伊丝……｣
｢听我的，先离开这里。｣
没有使用商量口吻，伊丝给出不容置疑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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