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所为之事
静谧的黄昏。
自希斯缇娅决定在五天后秘密进行洗礼仪式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天，而这三天内，瓦尔哈拉不但没有出现发狂的恶魔，就连聚集在瓦尔哈拉上空的雷云，也都不明原因的自然消散，一切好像雨过天晴般，所有事情都走上正轨。
如果不知道瓦尔哈拉上还存在真正的内奸，这几天自己肯定会带着伙伴们在瓦尔哈拉上好好游玩一番吧，左手撑住下巴，右手拈着棋子的伊丝不禁如此想到，圣殿里缺乏亲切感是一回事，即将成为圣灵的希斯缇娅又是另一回事。
不论自己还是伙伴们，因为知道希斯缇娅几天后就会变成不认识的人，所以心情不那么好，这种感觉就好像看着心爱的宠物一天天衰弱，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样，不是说无视就能无视的东西。
虽然自己至今所做的事情都是在帮助希斯缇娅成为圣灵，协助希斯缇娅完成她的理想，可这并不代表自己乐意于此，越是接近希斯缇娅，自己就越不想希斯缇娅成为圣灵。这是活生生的人类，而非救世的圣者。与曾经固执己见，一定要亲手夺回伯爵长女之位的佩佩不同，佩佩让自己心生敬意，自己可以不加干涉的看着佩佩走到最后，而希斯缇娅则没有让自己感到耀眼。
——这不代表希斯缇娅的执念比不上佩佩，而是说希斯缇娅所追求的东西虚无缥缈，让自己感到悲哀而非伟大。即使她成为了圣灵，也无法变为她理想中的乌拉诺斯，更为关键的是，成为圣灵是不可逆的，没有反悔的余地。身为旁观者，没什么比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更让人无力。
可惜的是，希斯缇娅偏偏追求着这份理想，同时她的存在又有一定的正当性与不可替代性，瓦尔哈拉需要这样一位统治者维持它，否则这座漂浮在天空上的岛屿就会坠落在地。
这种看着希斯缇娅完成理想，同时又不希望希斯缇娅完成理想的矛盾，令自己纠结不已。
｢那个……姐姐大人？｣
坐在伊丝对面的卡米拉轻声发问，两人正在对局中，伊丝因为思考，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只是单手撑着头，拿着棋子轻轻敲击盘面。
思绪从思考回到现实，伊丝微微一怔。
｢啊，抱歉，我走神了。｣
｢没什么……姐姐大人这几天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将注意力从棋局放在伊丝身上，卡米拉面露犹豫，迟疑了一会儿后才说，｢您在想希斯缇娅小姐的事情？｣
｢卡米拉连这个也能察觉吗？｣
｢果然在想希斯缇娅小姐啊，从知道希斯缇娅小姐要抛弃作为人类的感性时我就有预感，姐姐大人今后会为这件事烦恼，姐姐大人不是像我这样，见死不救的类型。｣
｢不不，卡米拉只是嘴上说着不救，真正遇见有需要帮助的人的时候，还是会去帮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卡米拉竖起姣好的眉毛，一副十分介意的模样，｢看来以后要监督自己，不能随便救些路边的小猫小狗了。｣
｢说成小猫小狗也……｣
以自己对卡米拉的了解，这里的小猫小狗，是在暗指希斯缇娅。
将吐槽抛之脑后，伊丝无奈叹息，虽然自己不喜欢把烦恼分享给别人，但唯独这种时候，就让自己倾诉一下吧。
没有遗漏任何细节，伊丝将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复述给卡米拉。
｢……也就是说，姐姐大人内心并不希望小猫小狗成为圣灵？｣
自己内心不希望希斯缇娅成为圣灵吗？
卡米拉的话倒是提醒了自己，一直以来，自己的目光只放在希斯缇娅需不需要成为圣灵，而不是自己愿不愿意看见希斯缇娅成为圣灵，现在问的话，自己其实并不想看见希斯缇娅这样。
｢嗯，正是如此。｣
｢那样的话，像当初让我得到个人意志时一样，强迫着小猫小狗从理想回到现实，不就不用烦恼了吗？｣
卡米拉的发言令伊丝忍不住笑出来。
｢哈哈，卡米拉是在说自己和小猫小狗一样吗？｣
｢哼。就算是，也是姐姐大人的小猫小狗。｣
｢欸。｣
不愧是自己亲爱的妹妹，说出了普通人说不出的话。
卡米拉现在闹别扭似的偏过头的样子，和平时那个总是冷淡表情的卡米拉对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人，让人感到别样的可爱。
｢那时候的卡米拉和现在的希斯缇娅有区别啦。那时候我是卡米拉的监护人，卡米拉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我有义务为卡米拉修正，并且我知道那时候的我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而现在，我和希斯缇娅不过是朋友，同时我也不清楚阻止希斯缇娅成为圣灵，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瓦尔哈拉需要希斯缇娅，阻止希斯缇娅与不阻止希斯缇娅，归根结底是一个选择少数人还是多数人的问题。｣
｢可是姐姐大人不是有既维系瓦尔哈拉的存在，又不让希斯缇娅小姐成为圣灵的方法吗？不是选择少数人还是多数人的问题，而是姐姐大人愿不愿意忤逆希斯缇娅小姐的意愿，以自己的方法解决这一切吧？｣
伊丝怔了片刻。
卡米拉说的没错，自己确实可以让瓦尔哈拉一直维持下去，同时也能阻止希斯缇娅的圣灵化，之所以会陷入矛盾，只是因为看见了库克的前车之鉴，自己不想冒险与希斯缇娅决裂。
脑海里不禁想起蕾菲娜曾经对自己举过的例子。
一位穷尽毕生之力也想晒太阳的下级吸血鬼，费尽大半生时光，也没能找到可以安全晒太阳的方法，并且在他有限的人生里，也看不见能够完成此举的方法，因此他选择不加以任何安全措施，直挺挺的站在阳光下，完成毕生的理想。当时蕾菲娅以这个例子比喻她和佩佩，现在回想起来，现在的希斯缇娅也相似。
当然，仅仅只是相似，二者是不同的。想见到阳光的吸血鬼，在生命的最后的确见到了阳光，为了完成理想，付出了生命，而希斯缇娅即使付出生命，也无法完成理想。
如此一来，阻止希斯缇娅到底是对还是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也许背叛了希斯缇娅的库克才是正确的，只是他没办法在带走希斯缇娅的同时，解决瓦尔哈拉的问题，而自己却可以。
看见伊丝逐渐明朗起来的神色，卡米拉姣好的脸上浮现微笑，金发在橘色黄昏倾泻下，红宝石般的眼眸变得无比温柔。
｢看来姐姐大人有答案了。｣
｢啊啊，谢谢卡米拉。｣放下手中棋子，伊丝笑着歪了歪头，｢我很好奇，卡米拉为什么突呆，呆*发。书}小。说.群ヘ9;8⇞0，\2，0；5?8/5：6，然和我说这些？｣
｢我是在帮助姐姐大人，而不是路边的小猫小狗。如果姐姐大人看着认识的人死去，今后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定会露出晦暗神色，为自己没有在当时救助友人后悔，而当我看见那样的姐姐大人时，心里也会为此时因为一己之私，没有劝慰姐姐大人而愧疚。
我希望我对姐姐大人一直是坦诚的，没有隐瞒的，倘若心怀愧疚，就无法再光明正大的站在姐姐大人面前，称呼姐姐大人为姐姐大人了。再者，身为过去的被搭救者，看见抱有相似命运的人，多少有些共情——自以为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实际在周围人看来，只是一只可怜的无头苍蝇。｣
说到最后，卡米拉低头开始收拾棋子，明显没有了继续对弈的想法。
简直就像妻子一样。
伊丝不禁苦笑。
｢我该说当初固执己见，挽留卡米拉，实在做了个正确到极点的选择吗？｣
忽的，卡米拉抬起头来，以没有丝毫阴霾的微笑肯定。
｢嗯，作为当事人，我现在可以给予姐姐大人肯定的回复，那时候的姐姐大人无疑做了正确的选择。｣
｢啊啊，我知道了。｣
回以卡米拉释然微笑，伊丝放下手中棋子，与卡米拉一起收拾起棋局。然而，卡米拉却睁大双眸，一脸意外地看向伊丝。
｢您不去找希斯缇娅小姐吗？｣
｢不。｣伊丝耸了耸肩，｢这么久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而且我也有要思考的东西。｣
想到了就去做，和想到了，坐下来思考，然后再去做，是两件事。直接去阻止希斯缇娅，即使自己帮助了希斯缇娅许多，结局也不外乎是第二个库克，自己需要更好的方法。
这一切无需理由，仅仅遵从本心。
◇
黑夜到来，伊丝叩开希斯缇娅的房间。
没想到这个点伊丝会来找自己，穿着单薄睡衣的希斯缇娅一脸惊讶。
｢伊丝？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虽然有点晚。｣
｢倒没有不能来的意思——不如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来，进来吧。｣
侧身为伊丝让出位置，希斯缇娅率先来到房间中的茶桌旁坐下，拿起桌上茶杯，为伊丝倒了一杯还保有温热的苦克甜饮。
看得出希斯缇娅正准备睡觉，房间里只有微弱的，如同烛火的淡黄光线，在这份昏暗下，希斯缇娅显得格外单薄。
｢所以呢？伊丝来找我有什么事？｣
｢马上，不，后天，后天就是希斯缇娅的洗礼仪式，所以想来找希斯缇娅说说话。｣
｢单纯只是聊天？｣
｢当然。｣
｢诶，我还以为伊丝主教想趁我没有圣灵化，悄悄过来夜袭，开门看见是伊丝主教的时候，心里还激动了一下。｣
｢喂喂，你可是马上就要消失的人，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
伊丝摊开手，苦笑道。
希斯缇娅不置可否地挑眉。
｢谁知道呢。人越是在快消失的时候，越容易吐露真心，｣希斯缇娅故意换上轻佻口吻，｢这几天我总算发现为什么我对元素的亲和力越来越强，每当我想起伊丝的时候，元素就会比之前更亲近我，我该说伊丝不愧是元素的国王吗？｣
｢是不是元素的国王暂且不论，照希斯缇娅的说法，希斯缇娅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吗？明明每天都有见面。｣
伊丝开玩笑般地说。
然而，希斯缇娅不但没有为伊丝的取笑脸红，反而挺起胸，先是看了眼伊丝的眼睛，然后瞥向桌面茶杯。
｢既然能让元素更近亲我，只是在脑海里对伊丝想入非非，这没什么难的。｣
｢喂喂……你都想了些什么啊。｣
｢没什么。｣
知道希斯缇娅说的是玩笑，二者相视一笑。
房间里只剩下茶杯轻放在桌上，然后又被人拿起的声音。
仿佛与圣殿外的安静融为了一体。
｢……阿撒兹勒的调查没有任何线索。｣直到自己的茶杯见底，希斯缇娅才缓缓说道，｢伊丝发现无尽监牢附近洞窟的那天，安士白白天确实被事务缠身，并且对于为什么能看破幻象魔法这件事，安士白的解释是他天生就如此。｣
｢那实际上呢？｣
这里的『实际上』，是指安士白天生就有八阶以上的看破魔法，到底是真是假。
希斯缇娅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堕天使中也没有人知道，平时需要探查的时候，都是拜托更擅长侦查的沙利叶，没有安士白出场的机会，而且在战争中，敌人很少使用幻象魔法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魔法，你知道的，幻象魔法只对等级低于自己的对手便利，对级别高于自己的人，只是白费功夫。｣
话音顿了顿，希斯缇娅继续补充。
｢就这几天的监视来看，安士白没有任何问题，他的所有举动都在沙利叶监视下，所做的事情也都在本职之内。伊丝那边呢？有发现新增加的洞窟吗？｣
｢没有。｣
如果有新增加的通道，意味着内奸不是安士白，至少安士白最近没有与内奸有往来，而没有新增加的东西，则不能说明安士白没有嫌疑，希斯缇娅皱起眉头。
｢没有吗……看来监视必须得继续下去呢。｣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指希斯缇娅现在这样吧，因为被背叛过，所以格外小心。
房间再度沉默下去。
｢圣殿的修缮已经结束了，希斯缇娅，后天上午，就是最后的日子了。｣
｢嗯。｣
没有说更多，希斯缇娅只是轻轻点头。
｢最后没有什么想说的？｣
｢难道伊丝在等我说『救救我』，或者『让我待在你身边』这种话？｣
希斯缇娅的玩笑中没有丝毫笑意。
｢不，虽然有点事到如今的意味，但我还是想问，希斯缇娅不后悔这个选择吗？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确认希斯缇娅的想法。｣
仿佛要从希斯缇娅的眼睛里找出动摇，伊丝盯视着希斯缇娅双眸。
后者不禁莞尔。
｢先不说现在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首先最重要的，我没有后悔——即使伊丝看着我的眼睛也没用。｣
希斯缇娅的发言令伊丝感到些微不好意思，收回目光，一边叹气，一边站起身。
｢好吧，那么我就不打扰希斯缇娅睡觉了。最近希斯缇娅有什么愿望的话，可以随时向我提出来，我会站在友人的立场上满足希斯缇娅。｣
｢那……伊丝陪我一晚？｣
｢这个不行。｣
｢嘁，小气。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就算伊丝答应，我也不可能真的让伊丝留下来。｣
希斯缇娅嫌弃似的撇嘴。
｢是是，那就当我答应了，然后被希斯缇娅拒绝了吧。那么，明天再见，我亲爱的圣女大人。｣
得到希斯缇娅的肯定答复，伴随房门锁上的轻响，房间里只剩下希斯缇娅一人。
呆了片刻，希斯缇娅回到刚才伊丝坐的位置，轻拿起伊丝留下的茶杯，将其举到与目光平齐的位置。
｢不行吗……｣
喃喃渐渐溶解在空气里，希斯缇娅为自己斟满甜饮，细细品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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